刑房中暗了下來,薛白拿起剪刀,剪了燭芯。
不知何時,他手上也沾到了血。
而隨著一聲慘叫,劉化暈厥過去了。楊國忠很有經驗,安排隨從端了水盆來,淨了手,方才拿起供簿,邀薛白一起走出去。
“果然是劉定高之子,一般的泥腿子連縣吏的名字都記不住,豈懂這些?嗬,他卻從河南尹、水陸轉運使說到右相,給自己長臉了。”
雖然譏嘲著,楊國忠其實是鬆了一口大氣。
劉化有這個見識就好,有見識,說明其人本身就能擔住一些事。最怕的反而是那種身份低微到說出來都交不了差的。
“怎麼?阿白嚇到了?”
見薛白沉默不答,楊國忠問了一句,笑道:“剛開始用刑是這樣,禦史台雖是清流,不設刑獄,但羅希奭開了頭,這些年想進取的哪個不到大理寺獄去觀摩一二?習慣了就好。”
“是啊。”
“來,再審兩個。”
兩人轉進了另一間刑房,裡麵關的是一個被活捉的妖賊,其實不過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隻是長得滄桑,看著像四十多歲了。 一秒記住m.xbiqugexsw.
“叫何名字?”
“劉……劉勝。”
這人說話很吃力,努力了半天才吐出兩個字。
楊國忠一聽就罵道:“十個妖賊有五個都叫這名字,這是你的真名?!”
“吉主起的。
“吉主?你說的可是劉化?”
劉勝連這都不知道,掛在那像是一根木頭,挨了幾鞭子之後,答道:“吉主就是吉主……給吃的。”
給吃的。
楊國忠費了一番力氣形容出劉化的樣子,最後隻得到劉勝一個點頭。
“是吉主。”
“尻,為何造反?”
劉勝說不出來,沒聲了,像是沒個緣由,直接就造反了一樣。
楊國忠耐心漸失,覺得這個妖賊的腦子就像一塊木頭。比他楊家養的貓狗都蠢,貓狗至少還知道看人臉色,這妖賊隻有一雙毫無光彩的死魚眼,眼中沒有任何情緒,讓人怒火中燒。
用刑!
劉勝終於不再沉默,慘叫起來。可惜,楊國忠問的問題,他是真回答不了。
烙鐵輕易能把人的皮肉燒焦,卻不能讓人長出見識來。
薛白耐心看了禁衛之前審出的供簿,找出寥寥幾個有用的地方給楊國忠看。
“河南府,虞城縣人,逃戶……是個給口餅吃就能殺人的,沒甚好審的了。”
“尻,若不是這股烤肉味,以為是塊木頭。”楊國忠無可奈何,“走吧。”
薛白再次回頭看了一眼,刑架上的妖賊已經奄奄一息,肯定活不了太久了。
走出刑房一看,天已經快要黑了。審劉勝的時間遠遠比審劉化要久,而且還什麼都沒能問出來。
所以說妖賊作亂一定有人慫恿。”楊國忠侃侃而談,“若非劉定高這樣的賊,這些連腦子都沒有的泥腿子如何能造反?想都想不到要造反。”
“阿兄是這般覺得?”
“不然呢?你覺得呢?”
“他……長得就是反賊的樣子。”
薛白仔細觀察了劉勝,人很瘦,但眼睛浮腫,該是長年累月餓出來的,人沒有足夠的食物,血漿濃度不足,血管內的積液上浮,就漸漸長成了那副樣子。
之後就是吃得再飽,也恢複不了眼睛裡的神采,看起來像個鬼。
麻木不仁的樣子,就是反賊的樣子。
活都活不下去的賤命,才敢豁出命到華清宮來送死,正常人有幾個會這般飛蛾撲火、自取滅亡?
“哈哈。”楊國忠笑了笑,讚同道:“他真就是長得一副妖賊的樣子。”
他覺得在審案一事上,薛白其實沒甚大能耐,遠不如他這個經驗豐富的禦史中丞。另外,看陳玄禮的意思,薛白好像還有點嫌疑。
“阿白今日辛苦了,你帶著傷,我卻讓你幫我查案,莫扯動了傷勢才好。”
薛白聽了,因傷勢反複而重重地咳嗽起來,請郭千裡派人扶他回官舍歇養。
他該表的態度已經表了,懶得再陪楊國忠繼續查,畢竟他又不是禦史中丞。
“咳咳咳咳。”
楊銛重重地咳嗽著,一邊聽著楊國忠的訴說。
“依我看,聖人真有可能信任我們楊家,更勝於……右相。”
楊國忠喉節滾動了一下,本也想稱李林甫一聲“哥奴”,最後卻又作罷了,認為不必逞這一時之快。
“貴妃不懂事,非要到芙蓉池上排戲,聖人竟還這般信任。”楊銛其實沒明白原因,反而有些愧疚,“該是因為我們是忠心,與此案無關?”
“那是當然!”楊國忠向天抱拳,道:“朝中還能有誰比我們更忠心?
“你的意思是?
“借著辦成這案子,我把阿兄送上相位如何?”楊國忠說著,上前,遞過一份抄錄的供狀,低聲道:“阿兄請看,那妖賊可是提到了右相。”
楊銛又咳了兩下,看過供狀,搖頭道:“斷不可能牽涉到哥奴。”
“但也能給他找點不痛快,而我們再立一功勞,此消彼漲。”
“有道理。”楊銛沉吟道,“待我招阿白來問一問?”
“暫時而言,阿兄還是莫與他接觸為妥。”楊國忠壓低了些聲音,“今日,我聽陳玄禮的意思……此事,該有可能牽連到他。
“為何?”
“一因戲曲,二因達奚撫。近年朝中但凡出事,皆有他的影子,加之聖人心情不好,心意難測,小心些吧。”
“咳咳咳。”
楊國忠又道:“我並非在詆毀他,不過特殊時候,不宜頻繁來往,以免被有心人捉住把柄。若阿兄有事詢他,由我去便是,我不要緊。”
“知道了。”楊銛提醒道:“你也莫太出頭,得罪了旁人。”
“那我這就去向聖人稟報。”
楊國忠走後,楊銛皺眉思量許久,還是招過一名婢女去見了楊玉瑤。
是夜,這些話就傳到了薛白耳裡。
“其實他說的也有道理。”
“有甚道理?以往不覺得,與你一比,他心裡那點小算盤打得未免太響些。”
楊玉瑤隻要肯動腦子想事,還是看得明白的,又道:“他勸阿兄與你少摻和些,實則還不是想自己多立下功勞。”
“那我們就少摻和些,不打緊。”薛白道:“還有,近年來,我確實是在聖人麵前太活躍了。”
“你這話說的。”
楊玉瑤本想反駁兩句,但想到宮中近日伴君如伴虎的氣氛,她也就不說了。
倒沒想到,薛白忽拉過她的手握著。
楊玉瑤見他如此溫柔,敏銳地察覺到什麼,問道:“你在想什麼?莫不是…….覺得聖心難測,想外放了?
“倒不是。”薛白道,“眼前也沒有比昭應縣尉更好的闕。”
說著,他腦中不由想到了今日看到的那幾個反賊,對迎合聖意的熱情又消減了一些。
楊玉瑤今夜本想帶著青嵐留下來,可惜暫時這情形,來往過密實在不妥,隻好依依不舍地走了。
自從開始排戲以來這段時間,薛白一直十分自重,這夜莫名又是是綺夢連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