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順臣純臣(2 / 2)

滿唐華彩 怪誕的表哥 13335 字 3個月前

從“力士”“神威”這些名字,或可遙想聖人年輕時肅清武周妖風的誌氣。

王錨兩步上前,問道:“聖人先召見誰?”

“王大夫請吧。”

馮神威抬手一請,倒不忘向薛白看一眼,頷首示意道:“薛郎再稍待一會。”

“馮內官有禮了。”薛白執禮道:“應該的,我等得住。”

王鉷背對著薛白往大殿走去,聽得這平靜的語氣,臉色不由凝重了些。

今日麵聖就像是一場考驗,他比薛白緊張得多。

剛剛上殿,王鐵便跌了一跤。

“陛下,臣聽聞竟有如此悖逆之事,肝膽俱喪……伏惟陛下無恙,臣恨不能以身替之。”

“好了,好了,你當朕沒見過世麵不成?”

禦榻上的李隆基竟是笑了笑,拍著膝道:“一點小場麵罷了,比不得當年。”

也是,一個用獵狗小弩的妖賊、一個羽林軍的妖賊、二十餘草民,豈值得與武後、太平公主相比?到了七月十五日,對比那兩個女人,這些叛逆真的就與浮塵一樣。

王缺終於稍微鬆了一口氣,俯拜在地。

“臣之逆子,實為孽畜,舉薦妖僧;臣之兄弟,實為蠢材,督工華清宮,出了這等疏忽。臣罪該萬死,伏請聖裁。”

“朕該如何罰你?”

“臣請…….”

王缺猶豫著,想到李錫、達奚撫之死,是真的害怕,剛剛放鬆的心弦又緊繃了起來,莫名覺得背脊上涼嗖嗖的。

他乾脆也不說虛的,實實在在說了一個可行的。

“臣請罷官。”

“哈哈哈。”李隆基恢複了往日的恢宏氣度,“十郎說韋堅、皇甫惟明、李適之等人要反,朕尚且隻是降官,你這算什麼?起來吧,案子楊國忠已審結了,李錫愧對聖恩,自裁了。”

“李……李錫?”

“他在這殿下哭得死去活來,何用?”李隆基不欲多說,難得有隱隱猶豫,問道:“河南道的災情,王卿是如何看?”

王鉷一愣,有些摸不著頭腦,努力跟上聖人的思緒,應道:“天下之大,有州縣受災是常事。河南道二十九州,今夏旱情遍及許、陳、汝三州,好在各州縣皆有社倉、義倉賑災,實無事。”

“些年呢?”

“亦是天下無事。”

“重修義倉法,不論田畝,按戶出粟……..可迫及無田畝之平民?”

王答道:“陛下過慮了,右相此舉,意在使官吏、商賈出粟。至於所謂‘無田畝之平民’,臣不知所指何人,大唐編戶皆有均田。無田畝者,無非逃戶、私奴,朝廷又如何要他們出粟?”

殿中安靜了下來。

高力士懦了懦嘴,想說些什麼,但不知從何說起。

若是從“大唐編戶皆有均田”這句話開始……聖人都已經年逾六旬了,難道要勸聖人動“均田”二字?這是大唐立國的根本製度啊。

李隆基則像是沒聽到王缺話裡有任何不對,淡淡道:“劉化的供詞說,他養父是平民,被義倉法害死了。

“無稽之談。”王缺當即反駁,“楊釗…….國忠不知畝稅,才會被這等荒謬言語哄騙。義倉收粟,畝納二升而已,豐年收,荒年出,為的是百姓!右相重修義倉法,更是使賈商富戶納錢財,減輕了百姓負擔,而災年能有更多糧食賑濟災民。

說著,他鄭重執禮,道:“旁的事,臣不知。唯錢糧之事,陛下但信臣無妨。”

“是嗎?”李隆基像是在自言自語。

“近年來災年是稍多了些,開春以來,關中多有州縣已六月未逢雨水,然而陛下可見有災民至長安,或聚眾為賊?此正因太倉糧食充足,足以賑濟。”

“是啊。”

“陛下十年不出關中,而天下無事,關中百姓連災年也不必就食他州,正是治理之成效,開古往今來之盛事。臣不知是何人被損了私利,放出了妖言,欲抹殺陛下之功業,臣隻深信一點,天下是越來越好的。”

越說,王越是從容自信,末了,舉了個例子。

“若臣等食君之祿,所言聖人不信。百姓之言卻不會有假,華州百姓數次上書,讚頌聖人功蓋軒轅,請聖人封禪西嶽,豈能有假?‘今聖主功高於軒轅氏,業纂於七十君,風雨所及,日月所照,莫不砥礪。華山之近也,安不可不封?’此為萬民之心願啊,陛下。

殿外,陽光從雲朵中散出,天色忽然明亮了一些,像是連上蒼都讚同王的話。

一場刺駕案帶來的陰影,仿佛就此一掃而空。

王鉷不再害怕,上前一步,稍壓低了些聲音,道:“陛下,妖賊作亂,妖言惑眾,實有蹊蹺,臣請暗查......”

薛白抬頭看天空,心裡忽然有些預感。

他莫名地預感到,楊國忠正在處死那些反賊們。演法海的劉化,麻木不仁的劉勝……很快就要像那些陰影一樣消亡了。

刺駕帶來的意義也要一點點消失了。

薛白於是舉起手,放在陽光下,心想有人又要自以為光照普天了。

王從殿內出來時,便見到了薛白這觀察光影的動作,就像他那個傻兄弟小時候。

“狀元郎還是年少啊。”

“是。”薛白真就露出了一個乾淨的笑容。

王也笑了笑,笑得更放鬆。

他已重得了陛下的信任,因為他是能臣,是助聖人處理國政的。而刺駕案,必然是讓薛白、賈昌這種伴駕的狎臣損失更多的信任。

薛白卻覺得這種比誰更輕鬆的做法很無聊,點了點頭,隨馮神威進了大殿。

到了禦前,他平平淡淡地見禮,與往常一樣。

“臣太樂丞、校書郎薛白,見過聖人。”

“免禮了,你在七夕夜救了太真,此大功。朕該好好賞你,隻是近來國事繁忙,一時忘了,想要何獎賞?”

隱隱地,薛白感受到李隆基態度有些冷淡,語氣不太情願。

他意識到自己大概不小心惹這個皇帝不高興了,暫不知原因,想必是一件小事李隆基都不好提。

“臣不當賞。臣身為太樂丞,領樂工在禦前表演時出了差池,事後所為,不過是彌補疏忽,功再大,難掩其咎。臣當罰,此為國家法度。”

李隆基不打算馬上就重賞,賞賜也不能用救駕的由頭,免得顯得他太過重視這場刺駕了。

他與薛白相處,確實也不像過去那般自在了。

若說薛白像一隻貓,以往逗弄著開心,但李隆基近來剛剛被一隻狗咬了,下意識難免擔心貓也會撓傷人。這便是能臣與狎臣之間的區彆。

朕聽說你心思活絡,近來又在謀官?

“臣……是。”

“想謀哪個闕?”

都這般說了,薛白也不隱瞞,應道:“臣鬥膽,一直在謀昭應尉的闕職。”

李隆基一派萬事了然於心的架勢,問道:“刊報院是你創辦的,你最了解,你以為誰可勝任?

這種問話的方式,反而讓臣子不知這位聖人掌握了多少事實,答話時不得不添幾分小心。

薛白稍作沉吟,看向了高力士身後的馮神威,道:“臣以為,中官馮將軍可以勝任院直,官階在四品。”

馮神威正穿著一身紅袍站在那走神,初時還未反應過來,直到李隆基轉頭看了他一眼,他方才驚訝萬分。

“聖人,老奴…….從未想過此事。”

李隆基沒有回答,而是重新看向薛白,繼續問道:“做實事的人選呢?”

“可再設院丞二人,六品;主編官四人,七品;另有修撰、檢討等職。”

“你說的這院直、院丞等官職。”李隆基笑容玩味,道:“倒與右相奏書上的內容相“正是右相所擬。”薛白直言不諱,“右相命臣舉薦他矚意的官員,故而臣得知此事,然臣以為右相之意不妥,刊報院用人,當以進士出身、才學橫溢之純臣擔任,臣舉薦李泌、王維、蕭穎士、李華、王昌齡…….”

“純臣。”

李隆基琢磨著這兩個字,問道:“這些人中,你以為誰可任院丞?”

“李泌、王維官高,與蕭穎士一樣家世超然。至於李華、王昌齡,陛下若用此二人,他們必感激涕零。”

“你呢?也是純臣?”

“臣是。”

李隆基對薛白的態度終於有些好轉,道:“作亂妖賊的幕後指使已查清了,昭應縣令李錫,你隨楊國忠去搜一搜他在長安的宅邸。”

他也沒說是否賞賜一個官位,直接給一樁差事,倒像是再給薛白一個考驗的機會。

“臣遵旨。”

薛白領了旨意,出了華清宮,到了講武殿,隻見禁衛們正在將屍體往外拉,那些被活捉的妖賊也已經儘數告戮了。

楊國忠拿著一方帕子擦著手,從講武殿中出來,神態輕鬆。

他也不知從何處得到的消息,笑道:“阿白到了,哈哈,你我又可以一起抄家了,這樁差事辦完,你升遷之事便要定下了。”

薛白一聽就明白了,天寶朝堂上能升官的都是什麼樣的順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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