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仙官(2 / 2)

滿唐華彩 怪誕的表哥 14342 字 3個月前

“王缺不知,反而來問本相?”李林甫道:“你且去問他,戶部侍郎、水陸轉運使、兩京含嘉倉出納使、監京倉等職,到底誰在兼任?”

任海川有些為難道:“右相,這些職位本是楊慎矜與其兄弟所任,故而……台輔真”

“推諉?”

“不敢。”

“那便處置妥當。”李林甫道,“還有何好說的?”

“本已能處置妥當,可,聖人打算任薛白為偃師尉。”任海川低聲應道,“台輔不知不知曉。”

右相是何主張,因此命我來提醒右相一聲。”

李林甫倒還真有些意外。

他分析著此事中的利弊,直到被通稟聲打斷了沉思。

“阿郎,薛白求見。

“讓他進來……把屏風撤了。”

“喏。”

見到薛白,李林甫並不高興,直接把一封公文丟了過去,叱道:“這便是你乾的好事。”

公文上寫的刊報院的官員任命,此事聖人倒是決定得很利落,擺明了不想將刊報院交在宰相手裡。這道理大家都明白,李林甫無非是發泄不滿而已。

薛白莞爾道:“右相宰執天下,尚未能給我謀到長安尉;我一校書郎,如何能為右相謀劃到這許多官職?”

彼此地位懸殊,若做交易,他想要公平而李林甫霸道,每次都不歡而散。

他笑的便是這交易不成的過程,這笑容李林甫看著便覺討厭,臉色冷了下來。

“當然。”薛白道:“若右相想要刊報院聽憑吩咐,簡單。”

“是嗎?

“不知右相想任命誰補昭應尉?”

薛白能感受到李隆基微妙的心理變化,但認定李林甫無法了解到這種不易言說的小事。

那麼,他去偃師縣的原因,李林甫就絕對不可能猜到。於是他乾脆假裝來再做一樁交易,以刊報院為條件來謀昭應尉。

“本相已得到注擬,將命你為偃師尉,豎子了得,半年間便由校書郎到畿尉。”

“我不想去。”薛白道。

李林甫不動聲色,隨手拿過一封公文看起來,不想搭理他的樣子。

薛白遂緩緩道:“驪山出了那麼大的案子,右相大概也想聽聽我的看法?畢竟我是親曆者。

“你願說,本相便抽空聽你說。”李林甫漫不經心應道,實則已無心在看公文。

“若是朝中重臣指使,刺駕不會這般潦草。但必然是有人出了疏忽,否則刺客到不

了禦前,比如我身為太樂丞,沒能提前察覺到劉化是妖賊,但顯然此案中有人有更大的疏忽……王鉷。

“為何?”

“他任戶部,修建華清宮的用度從他手上過。他兼任水陸轉運使,災民是如何從河南府進了關中?他兼兩京含嘉倉出納使,為何沒能及時賑濟災民?”

李林甫道:“若照你這般信口雌黃,朝中人人都有疏忽。”

“是,我沒有推卸我的罪責,也已擔了後果。”薛白道:“但王鉷的疏忽就是更大,故而聖人讓我到偃師查他。”

李林甫猶在專注看著公文,淡淡反問道:“不是因為楊國忠嫉妒王,方才構陷於他?”

他厲害之處就在於此,雖然事忙,但每每能從利害關係裡剖析人心。這種手段讓安祿山驚呼為“神仙”,但唬不了薛白。

薛白相信,遞出了“聖人要查王缺”的話,必然能讓李林甫極度在意,那拿在手上的公文他應該一個字都沒看進去。

當然,這隻是推測。

“楊國忠是個蠢的,幫倒忙。”薛白道:“本就隻是疏忽,被他構陷的多了,聖人反而確定不是王餅謀劃。但,聖人不在意區區妖賊,卻在意天下百姓,出了這麼大的簍子,總不能當沒發生過。

“聖人讓你到河南看看?”

“是。”

李林甫沉吟半晌,決定先與薛白說說河南之事,作為上位者,他得先把此事的基調定下來。

“大唐開國至今,均田、府兵、租庸調等製漸壞,你可知本相是如何改製並取得成效?在不傷筋動骨的情況下使國庫充盈,供聖人對外武功開疆擴土,對內文治蒸蒸日上,還補濟百姓,安撫黎民。

薛白道:“還請右相賜教。”

“本相給你舉個例子。”李林甫撚須道,“開元二十一年,關中無糧,河南、河北同時受災。當時朝廷是如何做的?因循舊例,就食洛陽而已。

薛白打斷道:“為何就食洛陽?”

這麼簡單的事,他本該知道,偏要李林甫說出來。

“江淮的糧食運送到洛陽容易,運到關中卻麻煩,黃河奔騰,三門是三道鬼門關

歲漕砥柱,覆者幾半。陸運更是艱難,一鬥錢運一鬥米,當時隻好到洛陽就食。”

“原來如此。”

“當時宰相多庸人,張九齡充河南開稻田使,在狹鄉開水屯,欲開河渠故道,強征丁役,耽誤農時,收成寥寥無幾;裴耀卿充江淮河南轉運使,提出了“轉漕輸粟’之法,這一通下來,析縣、設縣、建倉、置輸場、鑿山十八裡,花費不小,依舊是‘一鬥錢運一鬥米’。

薛白道:“張曲江公開田,並長春宮田共三百四十餘頃並分與貧人;裴公三年間使關中儲糧七百萬石,節省運費三十萬貫。在右相看來,都是庸人?”

他還真就聽杜始說過這些舊事。

轉漕輸粟,簡單來說就是八個字“集中存儲、分段運輸”,在漕河上修建河陰倉、鹽倉、集津倉,將漕運分四段。比如,揚州的船隻到了河陰倉就能卸貨返航,不必像以往那樣繼續西行。而河陰倉自有船隻負責往西運糧。

如此,大幅增加漕運效率,對之後的漕運都有深遠影響。

裴耀卿做出這般大功勞,有人與他說以此三十萬納於聖人,足以明功,他卻答“是謂以國財求寵,其可乎?”

於是,運來七百萬石糧食的次年,裴耀卿就因與張九齡交好,受李林甫的嫉恨,被免去相位。

“庸人罷了。”李林甫歎息著,道:“真正有所作為的,是本相與牛仙客。”

“但不知右相有何高見?”

“和采。”李林甫道:“比起張九齡的三百四十頃田、裴耀卿的三年七百萬石,牛仙客在河西節度時,省用所積巨萬,倉庫盈滿,器械精勁。”

“如何和來?”

“把漕糧改為納布、輕貨,如此,漕運負擔大為減輕,戶部可以錢財向當地百姓收糧。豐年,朝廷以高於市價的錢向百姓收糧,遇到荒年則拿出來賑濟。且依照農戶所擁有的田地多寡來規定和來價格,田地越少的貧民能得到更多的錢。”

李林甫肅容道:“開元二十七年,和來推及天下,官府收糧,每鬥加於時價一兩錢。農戶競相出售糧食以謀取厚利,連運輸途中的勞苦都感覺不到……這便是本相對貧民的補濟。”

薛白似有不解,再問道:“右相說這些…….意思是?”

“國朝積弊,姚崇、宋璟、張九齡把容易做的事做了,卻愛惜羽毛,不敢推行良策。而本相寧可放棄了修行登仙的道路,也要留俗世為相,為的是上輔明君、下安黎民,不惜得罪人,背負罵名,也得做出有益於國,有益於這盛事的實績來。”

“右相真是這麼想的?”

在他看來,若李林甫隻是說些冠冕堂皇的話來定調子,那隻是虛偽;而李林甫若是真把自己當成“仙官宰相”,真以為自己是優秀的改革家,那就是愚不可及。

連公義都沒有,隻為了給上位者牟取無窮無儘的錢財,還談什麼施政?還談什麼能臣?

還不如真就換一個庸人坐在這個位置上,無能為力,隻好讓天子常到洛陽就食,

不要那麼多的開疆擴土、紙醉金迷。

李林甫沒有回答薛白的問題,而是緩緩道:“和采之目的,豐年收糧、荒年賑濟,使百姓不缺衣食。如今天下倉廩豐實,當不可能出現賑災不力的情況。”

“若有呢?”

“那便是人禍,那些災民聚集到洛陽時,是天寶六載吧?當時含嘉倉轉運使乃是楊慎矜,之後是王鉷,明白了嗎?”

薛白明白了,李林甫這是在表態。

這個宰相心裡很清楚,和采必然有盤剝百姓。但問題不是出在他身上,而是出在楊慎矜、王執行層麵。

——“聖人十年能不必就食洛陽,都是本相的功勞,你若查到是和采害得那些災民造反,給本相兜著;但隻要與和采無關,攀咬王也好,栽給楊慎矜也罷,本相都不會管。”

薛白隻要說“明白”二字,便是答複,表示這次代聖人去河南看看,必不會牽連到右相。

如此,雙方便能相安無事。

薛白沉默了一會兒,居然開始談條件,他要替杜有鄰謀水陸轉運副使,開始調子卻定的很高。

“多謝右相指點。但我年輕位卑,此去河南調查如此大案,十分不安,依我阿兄的意思,讓杜有鄰遷水陸轉運使…….

李林甫冷冷掃視了薛白一眼,讓他停下這種妄言,因為這顯然不可能。

“你去吧,本相自有考慮。”

“右相的意思我明白了,我等右相答複,告辭。”

薛白離開後,李林甫又思忖了許久,忽起身找出幾封批注來。

這是達奚珣寫的對薛白的考課,一最四上,乃是上上等。

李林甫原本不想給這豎子遷官,但經過今日一晤,既然聖人讓薛白離開關中,是對王缺有所不信任……他遂拿出印章“啪”地蓋了上去。

同時,他嘴裡喃喃了一句。

“台輔?也配稱‘台輔’?”

他嘴上說的是仙官、變革、百姓……終究還是排擠了對相位有威脅之人,才能更讓他感到舒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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