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的天氣到了八月初已涼下來,時而可見大雁南飛,雁鳴叢響。
升平坊杜宅,日子恢複了往昔的安定,偶爾盧豐娘會坐在庭院中與兒媳婦閒聊,憂心兩個女兒不好再嫁,再說些旁的。
“也隻有你能管得住五郎,你可得嚴厲些.….”
風把這些絮叨送到東廂,一點兒也不妨礙杜五郎趴在書桌上睡得香甜,直到有人推著他,喚道:“謄郎,該醒來讀書了。”
杜五郎是真的困,轉身便抱住妻子的腰,迷迷糊糊問道:“運娘,我們到榻上躺一會吧?”
“不行。”薛運娘板起了臉,道:“爺娘都吩咐了,你務必要好好讀些書了。”
杜五郎吸了吸鼻子,嘟囔道:“你今日用的是桂花粉?好香。”
“彆讓我再說一遍,給我清醒來看書。”
忽然,薛運娘語氣轉為嚴厲,杜五郎猛地驚醒過來,生怕妻子生氣了。
她一慣是溫柔乖巧的,但偶爾會有發威的時候。倒也不會怎樣,隻是光憑氣勢就能把他鎮住。
杜五郎打了個嗝,烤羊肉與丁香、胡椒的味道泛上來。他中午塞了滿滿一肚子,食困泛得厲害,根本無心看書,隻能強撐著醒來,睜眼看向那一列列字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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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不過一會兒,全福便來通稟道:“五郎,有幾個貧寒學子前來拜會。”
“運娘,我能去嗎?”
可好?夜裡我陪你去花園摘石榴。”
薛運娘已恢複了細聲細語的樣子,柔聲道:“謄郎定是要見的,但把這一頁書念完終究是多念了兩頁書,杜五郎打著嗝去到大堂上。
候在那的幾個書生紛紛起身,行禮道:“久仰五郎大名,春闈五子乃我輩最敬佩之人。”
近來杜五郎突然有些聲名鵲起的架勢。
他對此卻沒有太大反應,嘟囔道:“你們想到東館閱覽書籍是吧?”
說著,直接從架子上拿來了冊簿與筆墨放在桌案上,又道:“名字籍貫下,我明日早上帶你們過去,勿偷書、勿毀書……”
秘書省東館已改為弘文館,供天下士子閱覽,但得有國子監生或貢舉的身份,杜五郎這個明經自然是有資格去的。他原先是獨自進去,幫一些貧寒學子把要看的書籍借出來。後米嫌麻煩,就與史員們打點好了關係,讓他每次帶人進去。
做這些其實很麻煩,學子們大部分是好的,但十個裡也有兩三個比如偷書的、忘恩負義的,久而久之,杜五郎熱情也不高了,每次都是公事公辦的樣子。
長安做這些的監生已越來越少,反正他始終還在做。
登記好了這些學子,杜五郎交代了幾句,讓全福帶他們出去,自己坐在那低頭譽寫著那份名單。
有人走進了大堂。
“哎,你…..薛白?你回來了?”
薛白身上還沾著塵土,在堂上坐了,問道:“我去驪山一個多月,你忙什麼?”
“我忙的可多了。”杜五郎笑著掰指頭數,道:“我們又養了一隻鸚鵡、一隻楚州貓,在後花園種了杜鵑、菊花、梅花,我還雕了一塊檀木手串送給運娘……..太多事了一時也說不過來,你呢?”
“平平無奇地伴駕華清宮罷了。”
“你們當了官真是無趣,那你怎麼此時回來了?”
薛白之所以回長安,是因為外放偃師尉之事已有了眉目,需開始交接公備吏部的考課。
在長安城估計也是住不了太多時日,若是回了宣陽坊薛宅,青嵐還要忙著收拾,倒不如在杜家借住一陣子,去敦化坊顏宅也方便。
盧豐娘自然是十分歡迎薛白,鑒於青嵐已是薛白的侍妾,讓他們住在西廂的屋子裡。
入夜,薛白沐浴過後,便去書房與杜有鄰商議謀水陸轉運副使之事,此外,他任了地方官,還得禮聘幕僚,此事也得杜有鄰幫忙推薦。
杜家姐妹也是在的,眾人說著話,如一家人般其樂融融。
直到月亮躲進雲裡,回廊上響起了竊竊私語。
“跑那般遠,你還未與我們詳敘緣由。”
杜嬗拉過杜始,小聲道:“體諒些,他總是不會錯的。”
“正事未說完,大姐便開始體貼了。”
“彆胡說了。
“有人過來了,夜裡再說吧。”
“不去,青嵐可守著,人家才是有名有份的。”
後院那邊真有腳步聲響起,三人迅速躲開。
“薛白要去東都畿縣呢。”杜五郎牽著薛運娘走著,嘟囔道:“我難得有樁事得羨慕”
“謄郎羨慕阿兄什麼?”
“多自在啊,我還未去過洛陽呢,也不用被阿爺阿娘管著。”
說到這裡,杜五郎靈機一動,一個想法蹦進腦子裡,再也揮之不去。
他與薛運娘小聲商議了,興衝衝便跑到薛白房門外敲門。
“誰?”
“我啊,有事與你說。”
“等一會兒。”
結結實實等了好一會兒,薛白稍稍開了門從裡麵出來,與杜五郎在庭院中說話。
“好像我阿姐的熏香。”
“青嵐借了二姐的熏香,你想說什麼?
“聽說你打算帶上薛嶄,薛嶄去了,我丈娘他們不也得去嗎?”
“是。”
“你不是要聘幕僚嗎?聘我如何?”
薛白問道:“你能做什麼?”
“我……我能寫會算,聘金也低。”
“好,準備一下。”
杜五郎大喜,歡呼著轉身回房,下一刻卻忽然想到一件事,不由“哎”了一聲,萬遺憾。
“我怕是去不了洛陽,若我走了,那些學子還怎到東館借閱書籍?”
他真的很想去洛陽,且與那些學子並沒有太深的交情,但想來想去覺得自己不去也不會如何,能否借閱書籍卻乾係到那些人的前程。
薛白回過頭看了杜五郎一眼,道:“想個辦法便是,總不能一直由你帶著。”
“讓東館允許監生、鄉貢之外的學子也有資格?我哪能做到啊?”
“你不是春闈五子嗎?要當我的幕僚,豈可一點本事也無?”
晨鼓聲傳進平康坊的右相府,李林甫從睡夢中眼開眼,立即就清醒了過來。
他昨夜是四更以後才睡的,攏共也沒睡多久,此時身子還乏得厲害,因此決定多眠一會,但橫豎睡不著了,腦子裡想的是一樁一樁庶務。
其實聖人遇刺後,壓力最大的是他這個留守朝中的宰相。既要自證清白,又要給聖人交代,同時整個大唐的國政還壓在他身上,且日漸繁重。
再想到如此辛苦卻還要被世人唾罵,他不由激動,爬了起來。
天才剛亮,他坐在鏡前,看著頭上稀少、淩亂的花白頭發,看著雙眼周圍發黑的眼圈,萬般心緒浮上來……無人可訴說。
發妻已過世,多年來他雖也碰彆的侍妾,卻從不讓人知道他當晚睡在何處。子孫雖有二百餘人,皆無情份。一輩子到老來,他唯獨隻剩下秉天下權的宰相之位。
穿戴整齊,他又是精神剛戾的當朝右相李林甫。
待一眾幕僚匆匆趕來,有人當先道:“右相,這是楊國忠的禮單,他還給陳希烈也送了禮,想要謀吏部侍郎一職。”
“告訴王、羅希奭。”李林甫不怒自威道:“讓唾壺知道禦史台到底是聽誰的。”
楊國忠手伸得太長了,反而讓他決定給楊黨一個教訓,這次打算把杜有鄰這顆釘子都拔出吏部。
李林甫嚴肅地掃視了眾人一眼,開口道:“吏部侍郎、功考郎中的人選,本相考慮好了,苗晉卿、宋遙。
苗晉卿、宋遙,就是當年點出了“拽白狀元”,成為天下笑柄的兩個考官。但他們家世好、才華高、資曆足,被貶官五年,今已到了可起複之時。
李林甫曾經擔任過吏部侍郎,一向視吏部為禁商,如今達奚珣忽然外貶,他不得不迅速出手應對,把一些舊日的心腹招回來。
“擬封折子,遞往華清宮吧。”
“喏。”
此事換作平時聖人是不會過問的,但近來形勢緊張,李林甫也不敢擅專。
吏部之事之後又是接連處理了幾樁公務,有幕僚匆匆趕來,稟道:“右相,王鉷派人來了。”
來人是一個道士,名為任海川,看起來仙風道骨,頗有高人風采,到了議事廳之便請李林甫屏退幕僚。
“右相,聖人問了河南災情之事。”
“有何事?”
雖隔著屏風,任海川還是欠了欠身,道:“刺駕案的妖賊是湧到含嘉倉的災民,由偃師尉王彥暹收容並送到驪山,如今王彥暹已經死了。”
“如何能讓人到驪山?”
“此事台輔亦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