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說,都有哪些鬼神?”
“洛河從縣裡穿過,漕船一過,帶來的利害就太多了。盜賊、商賈、逃犯、漕工,還有外來州縣各種權貴,王縣尉他死在這些人手裡,不奇怪,小人也勸過他,救不了他。
“為何不奇怪?
“他那人有點不講理,隻說災民的事,天寶五載冬天,外地的災民聚到洛陽來,唯獨王縣尉喊著要開義倉放糧,可他忘了災民是外地的,義倉糧食卻是偃師縣百姓的。
洛陽縣、河南縣、含嘉倉都不放,他一人要放,哪有人能同意他?”
殷亮道:“每有水旱,以義倉出給,無倉之處,就食它州,此為朝廷規定。”
齊醜道:“小人還真知道,這些話縣署裡哪句沒爭過。就食它州那是早年的規矩了,義倉法之後,誰沒納糧,誰沒和來?‘今日給了他們,來日餓死的就是我們’,這話不是我說的,是所有人說的。也莫怪我們心狠,和采這些年,誰家有餘糧?全指著義倉。”
薛白問道:“王縣尉如何說的。”
齊醜想了一會,想起了王彥暹當時的說法。
“今日不為災民掙活路,來日我們受災誰為我們掙活路?”
他顯然還未意識到這話裡的深意。
殷亮問道:“當時災民有多少?
“不少,具體人數小人也不知道。”
“據我所知,每逢災民遷徙,必有鬻賣人口,這買賣都有誰在做?”
這話問得齊醜一滯,眼珠子回避了一下,道:“偃師隻是小縣,先生到洛陽去問吧。”
因災害而鬻賣人口,這是曆代都要麵臨的問題,但看朝廷如何處置。
太宗即位之初,天災連年,山東、關東、關中相繼受災,百姓鬻兒賣女,太宗言:
“水旱不調,皆為人君失德,朕德之不修,天當責朕”,乃以太府出錢,替百姓贖子女還其父母。
經過高宗、武後兩朝諸多時策,人販奴牙買賣人口的辦法已是推陳出新。到了開元年間,朝廷財政疲於賑恤,無奈放任貧下戶暫賣子女為“傭力”,以共體時艱。也就是允許以勞役抵債的辦法暫時進行人身買賣,若時限內有錢贖身則罷,反之則為奴婢。
漸漸地,鬻賣人口已以詭名之法盛行天下,成了合法交易。
可想而知,若讓王彥暹多管閒事,開倉放糧,卻要觸動多少權益。
“那些災民在洛陽賣兒賣女?”
“小人是真不知道。”齊醜道,“自那以後,小人就回避著王縣尉。他雖想過要撤換了小人,令長、縣丞不答應,他也無可奈何。”
“他如何死的?
“七月中旬,該是十七日前後,他讓仆從到洛宴樓沽了酒,應該是喝醉了,當天夜裡就畏罪自儘了。
“還有呢?
“就這些,小人不甚與他來往。”齊醜道:“說實話,偃師縣捕賊之事,不靠他這外來縣尉。
“他平時與誰來往?”
“首陽書院那些人吧。”
齊醜低下頭回想了一遍,確定自己說的都是些不難打聽的消息,該不至於如何。
薛白與殷亮對視了一眼,殷亮會意,自會到首陽書院去打聽。
問過了王彥暹之事,薛白心沉了些,感到這縣尉比預想中難當些。
與校書郎、太樂丞的清閒是不能比的。
他安置過家小,整理儀容,換上官袍,帶著吳懷實的書信,往縣署而去。
衙署位於縣城的正中,看著十分莊嚴,大門緊閉,此時公堂上並無人在。隻有八字牆後開著一個小門,有門房正在等著。
見了一身深青色官袍的薛白,那門房快步上前,道:“縣尉來了,小人引你進去。”
“多謝,如何稱呼?
“勞縣尉貴人相問,小人姓趙,行六。
“趙六。”
薛白記下,隨他沿著青石道往裡走,穿過儀門,有一塊誡石,上麵刻的正是《令長新誡》。
儀門後方則是六曹的所在,分為功、倉、戶、兵、法、士。
功曹掌官吏考課、選任、祭祀、縣學;倉曹公廊、倉庫、市肆;戶曹掌戶籍、計賬、賦稅;兵曹掌城防、軍事、應征;法曹掌律令格式、鞠獄定刑、督捕盜賊;士曹掌津梁、舟車、舍宅、百工眾藝。
縣署之中,縣令、縣丞、縣尉是官,而縣曹不應該是論吧主事、錄事、捉不良帥、倉督、司士佐、博士等等,都是吏員。
薛白目光看去,心知自己身為縣尉,至少要把兵曹、法曹掌控在手中才有可能在偃師縣立足。
依次經過六曹所在,沿著小路穿過一道儀門,第三進院便是中堂與兩個花廳。
“縣尉請。”趙六不敢過去,抬手指向東麵的花廳。
“辛苦了。
薛白走進花廳,裡麵有個老者正坐在胡凳上看文書,眼睛迷得厲害,乍看之下讓人以為是縣令,但看那一身普通的衣袍卻又不像。
“縣尉來了。”
老者見有人進來,連忙起身,行禮道:“小老兒偃師錄事郭渙,幸會狀元郎,明府已恭候多時,這邊請。”
“勞郭錄事引路了,請。”
“小老兒久聞狀元郎的才名……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郭渙竟是開口唱了一句,頗顯親切,又顯得沒什麼氣場。
薛白知他是縣令的心腹,卻不是看起來這般簡單。
兩人從花廳後方步入中堂,才終於看到縣令呂令皓。
出乎薛白意料的是,呂令皓年紀看著並不大,比吳懷實也大不了幾歲,顯然不到四十,再想到他女兒在宮中與吳懷實對食,大抵可知此人是個有功利心的,今日,若呂令皓在花廳相見,則表示有親近之意;此時在中堂端坐,等候薛白前來拜見,則是表明衙署內尊卑有序,規矩不可壞了。
也許與薛白入了偃師縣城之後的動作有關。
“薛郎來了。
呂令皓一見薛白,反應卻很熱情,理了理官袍,離座相迎。
“我得了吏部文書,知是才華橫溢的薛郎來任縣尉,喜出望外啊。”
“明府抬愛了。
薛白連忙見禮,待被呂令皓扶起,他當即拿出吳懷實的書信遞了過去,道:“這是宮中吳將軍托我帶的信。”
“看!”呂令皓向郭渙笑道,“薛郎是值得以家書相托之人,自家人。”
“真是有緣啊,往後同縣為官,必能其樂融融。”
一番寒暄,分東、西坐下,呂令皓指了指薛白,莞爾道:“我方才便聽衙役報了,你已進了縣城,當即吩咐人煮茶,沒想到,茶都涼了,哈哈,將就著喝吧。”
“明府太客氣了。”薛白道:“實在是,有些事不得不先去辦了,反而勞明府久等,是我的不對。
“不得不辦?
“不得不辦。”薛白以肯定的語氣道了一句。
呂令皓歎了一口氣,緩緩道:“我懂你的意思了,那這般如何。”
他揚了揚手裡吳懷實的信,接著道:“我回信一封,請吳將軍代我們解釋,如何?”
這便是呂令皓不同凡響之處了。
他的背後站的是宮中內侍,且是翁婿關係,比許多一方大員的背景還要深。從某一方麵來說,他能比薛白更了解聖心。薛白之前唬旁人的那些手段,唬不了他。
至少此時呂令皓表明的態度就是如此。
“好啊。”
薛白鬆了一口氣,直接坦白道:“王縣尉之死,若能由吳將軍對聖人解釋,免了我查,那是最好了。
他賭呂令皓不敢讓吳懷實在聖人麵前提王彥暹之死。
賭贏了,就能讓呂令皓也摸不清他的深淺,以為是聖人讓他來查,不得不忌憚他幾分;賭輸了,也不會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