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玢自接了這差事,其實也隻在趙六麵前吆五喝六的,麵對薛白時還是十分謙卑的,表現出勤懇辦事的樣子。換言之,若薛白真是一個初出茅廬的官場新人,再不上心盯著,很容易便讓羅玢欺上瞞下。
到時,縣署支錢,再把鐵石都交給羅玢安排好的匠鋪,這邊昧下匠人們的工錢,那邊倒賣了鐵石,摻些錫、鉛,甚至沙礫。等開了春,農具租借到農戶手上,一鋤頭揮到要開荒的山地裡,鋤頭崩成兩節,一切的罵名都得由薛白來擔。
“縣尉還是太年輕了,花費了縣署原本就緊缺的錢糧,一意孤行要造農具、開荒隻為自己的功績、置百姓的生死於不顧。
“倉庫裡五千石糧食,全被縣尉換了無用的鐵石,要害死我們所有人啊!”
現實隻會比這設想中的更可怕,若是一個年輕、熱血、不諳世事的官員步入這權場,敢與這利益鏈上的人們有所違逆,隻會被吞噬得屍骨不存。
大唐三百六十餘州府、一千五百五十餘縣之中有無數像羅玢這樣的人,隨隨便便就能遇到一個。
城南瘟火廟以南的小巷裡有個鐵鋪,看牆上掛著的刀,工藝肯定是不如長安將作監的匠人,但在縣城裡確可以說是拔得頭籌了。
當然,薛白不能讓長安的匠人給他打鐵。
趙六引見的鐵匠名叫魯三蝕,快五十歲了,技藝熟練不談,平日裡十分樂於助人,在偃師縣的匠人裡頗有名望。
“縣尉想要造什麼?
趙六道:“縣尉要把八千多斤的鐵石全造成農具。”
“八千多斤?”魯三蝕忍不住再次偷瞥了薛白一眼,暗想這縣尉這般年紀,做事居然好大手筆。
在溫熱的鐵鋪裡擦了擦手上的汗,他道:“這麼多鐵石要造,要讓小老兒說,鍛爐得搭在伊河邊,讓水車鼓風,還得燒掉許多炭火才行。”
薛白見他聽聞此事之後首先想的是該怎麼做,初步感到滿意,之後便遞出了自己畫的圖紙。
他畫技雖不怎麼樣,魯三蝕卻不像呂令皓,一看便懂。
“這是鐵犁、鐵鎖、鐵錘,這是耬鏵、鐵鏟、鐵鋤,這是鐵耙,鐵耙得要多造。”
薛白在這裡待了許久,之後便見齊醜匆匆來稟報,道:“縣尉,有人到縣裡報案,縣令讓縣尉安排捉捕犯人。”
“出了何事?
齊醜不敢直說,附到薛白耳邊,低聲道:“來報案的都是縣城南曲的花魁娘子,都說是被人欺負了,卻不肯指名道姓,非要縣令當眾允諾必嚴辦此案、為她們作主,才肯說出被告的名字。”
薛白道:“連被告都不說,這等案子,縣令可不接。”
“話是這般,可此案牽扯甚大,幾個花魁娘子人脈也不淺,此事恐怕是牽扯到了大戶之間的爭鬥,縣令如何處置都不妥。”
“那他是如何處置的?”
“正是讓小人來請縣尉辦此事。”
“那我便查查這案子。”
薛白準備動身回縣署,臨行前卻不忘對趙六道:“你把鍛造之事落實好。”
“喏。
回了縣署,已休息了好幾日的薑亥也在,手裡拿一包烤駝峰在吃,一副看熱鬨的樣子。
大堂上來圍觀審案的人也比往常多,隱隱還彌漫著香氣,但案子卻沒在審。
“縣令呢?
“運河上臨時出了件大事,明府已經過去了,這案子便交由縣尉來問話吧。”郭渙還是那張笑臉,帶著輕鬆的口吻,又道:“幾個賤妓,報案卻不肯說實話,賴著不走,有傷風化,縣尉該給她們幾杖。”
薑亥反問道:“縣令是杖不動了嗎?”
郭渙笑道:“縣尉該管管底下人的嘴才是。”
“郭錄事莫再說了。”薛白道,“問話吧,帶到尉廊。”
“縣尉在堂上審即可。
“前次說,隻有縣令有資格在大堂審案。”
“無妨,明府交代過了,就在這堂上審。”
郭渙已大概知道是怎麼回事了,要麼,縣中高門大戶鄭辯的第四子不久前在浣春院尋樂,灌酒時失手弄死了一個妓子;要麼,崔唆的第六子弄大了一個妓子的肚子,都給錢讓墮掉了,那妓子卻躲起來偷生,難產時一屍兩命了……總之這類事多得很。
今日也不知是哪兩家子弟又互相不對付,指使這些妓子們鬨事給對方難堪。
郭渙最近忙於重造田冊、戶冊,收好處都來不及,一時也沒想到這種齷齪事與薛白近日在忙的鍛造農具一事有何關係。
他還是一刻之前,才剛剛被呂令皓喚過來接替他鎮場麵。
“啪!
薛白一拍驚堂木,問道:“說,你們要告誰?”
“拜見縣尉,民女所告之人身份高貴,縣尉若當眾允諾,一定不會包庇他,民女才敢說。
堂下便有人哄笑起來。
“胡鬨!此為公堂,爾等既伸冤,戲弄本官不成?!”薛白喝了一句,接著卻道:
“若你等指證屬實,本官自是絕無包庇。
民女等人告狀羅玢仗勢欺人,強……強……嗚嗚.…..
“奴家來說,稟縣尉,羅玢仗著自己是縣衙官員,他拖欠酒錢,趕走奴家的客人,他不僅強迫奴家,他還強迫奴家的婢女……”
“嗚嗚嗚……他騙奴家說,要贖奴家,結果騙走了奴家的積蓄……五年賣笑的全部積蓄啊!天殺的!與旁人說,全都不信,個個都說縣吏豈會騙人?”
“奴家還要狀告羅玢,他趁奴家到鄭公的宅院跳舞時,穿上奴家的衣衫,蒙上臉,混進鄭公的後宅,與一名小妾私通.…..
此言一出,堂上如煮沸了一般。
原本心有惴惴的鄭四郎驚呼一聲,勃然大怒,喊道:“好個羅嫖,我阿爺的妾室都敢偷?!”
郭渙本還在好整以暇地喝茶,見此變故,茶湯灑在了胡子上。
他已反應過來,這竟是薛白故意陷害,或者說故意對付羅玢的手段。隻是平平無奇的上位者除掉下僚的動作,可薛白才來偃師多久?打得人措手不及。
四郎息怒,此事必為汙蔑,羅玢相貌醜陋、身形短小,絕不至於...
“啪!
驚堂木再次響起,薛白麵沉如水。
有心算無心,位高算位卑,何況這些事羅玢真的做過,他豈有審不出的道理?
“班頭薛嶄。”
“在!
“押羅玢來。”
“喏!你們,跟我來!”
薛嶄風風火火,很快把羅玢摁到了公堂上。
羅玢常年混跡歡場,與這些妓子之間的瓜葛數都數不清,一旦給了她們攀咬的機會,不僅是證據一股腦地遞出來,還個個牙尖嘴利,誇大其詞,恨不能咬死他。
“你們……賤貨!賤貨無情!我掐死你這個賤人…...
“咆哮公堂,當堂行凶,罪加一等,押下去!”
羅玢還想撲掐一名妓子,薛嶄大步上前,殺威杖重重橫掃,將羅玢擊飛在地上。
“縣尉,拿下了!
“依律,流三千裡,允贖刑,押入大牢,退堂!”
薛白雷厲風行便斷了這案子。
他要以縣尉之身份,堂堂正正地、當眾撤換一個六曹主事,進一步奠定他在縣署的威望。
這次,不是他向呂令皓求來的權,而是他奪來的。
另一方麵,薛白卻也不認為這算是多大的進展,天下還有無數惡吏,羅玢還遠遠不是最惡的一類。
呂令皓確實沒想到自己才避了半個時辰,一轉眼間,士曹主事就被撤了。
待郭渙轉達了薛白提議的士曹主事人選,他更是驚訝。
“你說誰?趙六?
“是。
“那就是一個門房。
“稟明府,正因如此啊。薛白無非是找到了縣署裡最容易因地位低而不滿的一個。
“看來,趙六已經完全是他的人了。”呂令皓道:“本縣待趙六不薄,他竟不明白,門房亦是親信才能當的,本縣是惜才啊,可惜,他不明白。”
“是。”郭渙沉吟道:“此事,縣令或許還是先答應下來?”
呂令皓心有不甘,沉思著。
郭渙道:“鄭家不想讓羅玢贖刑,正在與薛白商議。連接發生了這麼多事,眼下正是這小子威望正隆之時。包括崔家、鄭家、宋家都與他關係甚近……...
“他們被他騙了,薛白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話雖如此,明府既準備開春就調走他,何必拂了諸公的麵子?
呂令皓點了點頭,思考了一會,卻是道:“傍晚,本縣親自去探望一下趙六的老母親。
“妙啊!”郭渙笑道:“如此一來,讓不知情者以為趙六是受明府提攜,或許還能在他與薛白之間埋下猜忌,明府蜻蜓點水,不知比高崇高明了多少。”
“不必拿本縣與那死人相提並論,沒來由沾了晦氣。”
兩日後,趙六一躍成為了縣裡士曹的主事,雖隻是一個胥吏,但這般一飛衝天還是十分引人側目。
他當時便有話與薛白說,吞吞吐吐的。
“縣尉,我.….”
薛白擺擺手道:“莫為難了,知道你要說什麼,相信我的器量,好好做事吧。”
“喏”
得了這一句話,比什麼都更能讓趙六安心。
當然,他要讓士曹諸吏員服氣也是不容易,但萬事開頭難,縣署裡至少已經有了支持縣尉的一派人。
而趙六在鍛造農具之事上,充當的更多還是雜吏的作用,他熟悉偃師縣、熟悉縣署,能寫會算,忙的都是安頓鐵匠、裝卸原料、準備食宿之類的事。
真正在背後掌握重要環節的,除了縣尉薛白,之後還多了一個楊氏商行。據楊氏商行的管事說,為了支持縣裡鍛造農具,他們願出錢置辦作坊、供養鐵匠,隻要縣裡造出農具之後,剩下一部分鐵石,給他們造鐵鍋販賣就好。
人們提及此事,憚於楊家的權勢,無非是說了一句“這楊氏商行,便是最先有炒菜的豐味樓,賣鐵鍋不是很正常嗎?
如此,在進入冬月之前,鐵石被運到了豎爐旁,強壯的大漢們拉動風箱,把爐中的炭火燒得通紅。
等到爐火最紅的時候,鐵石開始軟化,流淌成鐵水。
錘聲一響,火花飛濺,在黑暗的屋子裡分外的耀眼。
薛白站在一旁看著,莫名想到一首詩。
“爐火照天地,紅星亂紫煙。”
赧郎明月夜,歌曲動寒川。”
因見到了大唐的工藝,想到了大唐的詩,生機勃勃的詩。
他也終於完成了接替高崇的第一步,也是他執政一縣的第一件實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