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 假道伐虢(1 / 2)

滿唐華彩 怪誕的表哥 14822 字 3個月前

郭家本宅。

門環叩動的聲音如驚雷一般,聽得裡麵的下人膽顫心驚。

“開門!官府辦案!

薛嶄還在變聲,公鴨嗓難聽至極,語態卻十分囂張,已有了一縣班頭該有的氣勢。

門一開,他便帶人衝了進去,揮手道:“查封倉房,搜索文契賬冊,動作快!”

薛白則走在後麵,眼看著這一幕,心中沒有得意,反而有些自省,明白了何謂“破家縣令”。

他走到大堂,扶起一個嚇得摔倒在地的奴婢,道:“不必害怕,縣署依法辦案。”

堂上,一眾人扶著垂垂老矣的郭太公出來。先是見一根拐杖點在磚石鋪成的地麵上,之後是一雙顫顫巍巍卻又很堅定的腳,腳上穿的是織履,彩絲織著繁複的圖案,光豔如新。

“薛縣尉,這是在做什麼?!”

“催稅。”薛白回答道,“我身為縣尉,這是應儘的職責。”

郭太公緩緩在交椅上坐下,忍著怒氣,讓身邊的子弟們都退下,緩緩道:“薛縣尉想要什麼?隻管與老夫說。

一秒記住https://m.

他養了許多的部曲、護院,終究是沒敢命令他們做出抵抗,命令了也未必有用。

眼下唯有選擇收買薛白這一條路了。

見薛白不答,他又道:“凡是這庭院中有的,不論是金銀珠寶、美人玉器都可以,甚至此處沒有的,如一縣之主的權力,若薛縣尉能放過郭家,老夫都會儘力滿足。”

薛白道:“郭公是爽快人,可惜我想要的,你給不了。”

“縣尉請說,給不給得了是老夫考慮的事。”

薛白抬眼看了看天,心想自己要的連說都不能隨便說,遂搖搖手,道:“談正事,我來追繳郭家積年所欠租稅。但不知郭家子弟可有揮霍,若是拿不出來可就麻煩了。

郭太公瞬間老淚縱橫,以拐杖敲著地麵。

“如何還有錢糧啊,富餘的錢糧都買了田。縣尉說它們是隱田要抄查,卻忘了那本是郭家的財產,既拿走了郭家財產,如何還要追繳。

“買的?”

他已老邁,薛白原本還想給他留些體麵,聞言卻是隨口說了幾個例子。

“開元二十八年,關窯村的關阿乙把三十八畝良田、三畝宅田一並賣給郭家,關阿乙實際得到了多少錢呢?三匹絹、五鬥糧而已,折價不過一百文一畝,與強奪有何區彆;天寶三載,馬窪村的馬三旺把四十三畝良田、兩宅田賣給郭家,隻得了兩石糧。

“咳咳咳咳!”

郭太公重重地咳嗽起來,打斷了薛白的陳述,道:“說是良田,多年不曾休耕,田地早沒了肥力,加上年景不好,他們欠了收成,活不下去了,是老夫接濟了他們。至於那些田地,田地也是要養的,這些年老夫一直未曾讓人耕種,如何承擔得起租稅啊?”

兩人說著,薛嶄過來道:“阿兄,找到倉庫了,還沒清點,十三萬貫估計是不夠,得把宅院也賣一賣。”

這十三萬貫乃是從開元十五年以來郭家所積欠的隱田租稅,而偃師縣一年的稅賦折算下來也隻有將近六萬貫,粗略估算下來,每戶人家一年繳稅在十貫左右,已不可謂不重,那郭家所少繳的部分卻又是分擔在誰的頭上?

薛嶄報出這數字來,郭太公一聽,不由渾身都在顫抖。郭家雖說家大業大,可若要拿出了這筆來也要一蹶不振。

他顫巍著,努力站起身來,哭道:“薛縣尉,這可是老夫一生的積蓄啊!你真要趕儘殺絕不成?”

老人積攢了一輩子,忽然之間要成了一場空,看起來分外可憐。

薛白卻不覺得他可憐,郭家雖沒有拿刀殺人,可因其而家破人亡,或一聲積蓄轉瞬成空的老人不知凡幾。哪個不比他可憐?

待薛白離開,許久之後,郭太公才從失魂落魄之中緩過神來,喃喃道:“沒了?不,還有轉機.….宋公可答應見我了?”

他已投了拜帖給宋之悌,希望以垂垂老朽之身爬上首陽山去拜會。

論底蘊宋家或許不如太原郭氏、博陵崔氏、滎陽鄭氏,但在偃師縣,彆家都是支係,陸渾山莊確實是最顯赫的一家。

“還…….還沒有,阿翁你莫急。”

“唉,宋公竟還不見我。”郭太公氣得胸膛起伏,“昏了頭啊。”

他跌坐在交椅上,再開口語氣已是悲涼。

“《左傳》有個故事,晉國想要吞並虢國,但恐虞國出兵阻攔,大夫荀息遂提議,以良馬與美玉送給虞國,以此借道伐虢。待晉國滅了虢國,回師時駐後虞國,虞公仍毫無戒備,很快也當了俘虜,荀息拿回了當初所送的良馬、美玉,笑言美玉依舊璀璨,唯駿馬牙齒長了。”

說到這裡,郭太公拍案悲呼,道:“老夫該將這故事告訴宋公啊!宋公何其不智?!

陸渾山莊。

宋勉正把一疊田契交到了宋之悌手中。

宋之悌老邁,一雙眼睛裡十分渾濁,看不太清楚上麵的字,宋勉遂拿出一張圖紙來,比劃著道:“叔翁請看,首陽山下東南方向這片田地,與我們原有的相連,水渠都是通的,薛白劃了一百八十七頃給我們。”

“原本隻是一樁尋常交易吧?竟有這等意外之喜,薛白要什麼?”

“權力。”宋勉回答得很確定,“此人雖然年輕,卻不肯屈於人下,他希望我們能幫其奪呂令皓之權,使偃師縣由他說了算。”

宋之悌不置可否,老眼猶看著圖紙,腦子裡想著宋家已有如此家業,希望子孫後人能夠和睦不爭、將家業長長久久地傳下去。

宋勉等了好一會沒得到回答,繼續道:“此番拿下了郭渙,薛白希望能讓他的幕僚殷亮為錄事,叔翁能否幫他向河南府舉薦?”

宋之悌不答,反而問道:“郭家的隱田不止這些吧?”

是,刨除掉各家想分的,還有兩百頃可以給我們。”

宋之悌這才緩緩開口道:“老夫可以給韋府尹寫封信,隻要薛白值得信任。”

“他是自己人,收了我們的贓款,與我們銷贓。一死俱死。”

“老夫問,他能在偃師助力宋家多久?

宋勉略略沉吟,道:“叔翁放心,他背後還有楊黨,如今楊氏已把生意鋪到了偃師縣,眼下才開始,往後合作的機會還多。”

“如此便好。”

此事談過,一切順利,宋勉正想要退下,宋之悌忽然道:“讓人去把高崇的首級與屍體合在一處,葬到邙嶺吧。

“叔翁,高崇可是殺八郎的凶手….....

“人死已矣,不可因此壞了活人的交情。”宋之悌道:“高尚來信了,過段時日他會到偃師來拜訪老夫,他已今非昔比,留點餘地。”

他左手邊的桌案上還擺著幾封拜帖,高尚遞的那封被擺在了最上麵。

至於郭太公的拜貼,已可讓人將它丟掉了。

薛白也有一張偃師田地的圖紙,他與杜五郎研究了很久,並且實地走訪,終於從郭家的隱田裡劃出四十八頃田分給逃戶。

暫時不能再分更多了,多了便容易讓宋家懷疑他的企圖,而他如今正需要借助宋家之力爭權。

好在薛白是打著“濟民社”的名義拿下劃出的田地,加之高門大戶對那些貧宵往往不屑,不知情的還以為這四十八頃田是薛白自己拿走的。

對於失去了田地的農民而言,這卻是破天荒的大事,其中的激動不言自明。

另一方麵,農民也對租稅有深深的擔憂,這畢竟不是能免租三年的荒田,而是良因此,薛白下一步就打算不再“追死”,也就是說,農戶有幾畝地就交幾畝地的租稅,不必再承擔因為逃戶而分攤到他們身上的部分。

要這麼做,必須重新丈量田地、登記戶口。此事原本由郭渙在做,如今郭渙已經落獄了,薛白遂借機在縣署安插上他的心腹。

連著忙了數日,薛白親自提了一壺酒,到縣牢探望了郭渙。

經此一事,郭渙原本花白的頭發幾乎全白了,額頭爬滿了皺痕,顯得萬分愁苦。

“我清查了郭家十三萬貫。”薛白開門見山道。

“什…….什麼?

“你在詫異什麼?覺得郭家不該能拿出這筆錢?”

郭渙滯愣了很久,拿起酒喝著試圖澆愁,哭道:“我從來沒想到,家族能在一夜之間垮了。

個能扛事的,對家中子弟管教得也不錯,不見有甚惡行,否則,這次落獄的遠不止你一個。

“富貴如浮雲嘛。”薛白這般安慰道,“好在人都沒事,郭太公年紀雖然大了,但是郭渙盯著他看,眼睛裡浮起恨意。

“你恨我無妨。”薛白並不在意,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也許經此一遭,你家中子弟往後更能爭氣,從混吃等死變成立誌做出事業。”

“你是為了羞辱我的?

“不,郭家既然補繳了積欠,念在郭錄事曾經為縣中庶務儘心儘力的份上,我可放了你。

“放了我?

“你利用權職為人謀田,流三千裡,但允你贖刑。”薛白從懷裡拿出一封判文,“找人給你贖刑吧。”

郭渙看過判文,目露訝異,再抬頭看著薛白,眼中恨意不散,但也浮起了求生的期望。

薛白道:“還有,我與你說的話還作數。你若一無所有了,可以來找我,我會給你一個重新再來的機會。”

郭渙以為薛白是在開玩笑,但等這一壺酒喝完,薛白競真讓他兒子郭憬來牢中看他,還很大方地讓他們父子倆單獨談話。

“阿爺!

郭憬一到牢中就大哭起來,道:“阿爺啊…….家裡人都在怪你,二叔把我們趕出了本宅,三叔還把你在城內的宅子賣了…….

“莫哭了,你先去提一千貫來贖刑。”

“沒了,阿爺,家裡都沒錢了啊。

郭渙愣了愣,咽下滿嘴的苦意,道:“你去找明府,就說…....我知道是明府給薛白施壓,給了我機會,必銘記於心。請他在縣署賬填上一千貫,放我出去。”

從郭家抄查的十三萬貫財物在接連搬運了多日之後,這日終於全數搬到了縣署庫房。

呂令皓原本是極力反對此事的,眼看不能改變,隻好無可奈何地接受下來。

畢竟這也是他的政績。

當主官便該有這種超然心態。他不會像薛白、高崇那樣親自出麵去爭鬥,因為縣裡但凡有功勞都少不了他一份;而出了差池,他還可想辦法先撇清責任。

因此,這件事雖然是薛白對付郭渙,也讓呂令皓感受到了危險,但呂令皓輕易就能變壞事為好事。

冬天才收繳了郭萬金的“五萬貫”給朝廷,開春又追回了郭家的積欠,連著兩樁大功,他隻要再用力打點一二,已經可以升遷。

問題反而在於,呂令皓既不想去長安看人眼色,又不願去旁的州縣當佐官……終究是當慣了一地之主官,太超然了。

郭憬找來之時,他正在變壞為好。

“贖刑?

“是,求縣尊救我阿爺一命,他年紀大了,若流放三千裡如何還能回來啊?

“你糊塗啊。”呂令皓扶起郭憬,痛心疾首道:“你阿爺以權謀私的證據都被薛白捉到了,他能有那般好心放了你阿爺嗎?為的就是讓你來求情,他好順藤摸瓜,拿住郭家更多把柄啊!

郭憬一愣,麵對縣令這樣誠摯的說辭,不知怎麼辦才好。

簡單而言,就是不幫忙。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