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章 新田(1 / 2)

滿唐華彩 怪誕的表哥 16340 字 3個月前

天寶八載,己醜牛年。

這是當今聖人在位的第三十七個年頭,四海升平,州縣殷富。

二月初,薛白竟是收到了一封楊國忠的來信,數月未見,楊國忠先是在信上表達了對薛白的掛念之情,之後說京師糧倉充足,他打算上奏聖人,將地方的丁租地稅改為布帛輕貨輸入京師,減輕漕運負擔。

“又得多征一份腳錢、折色錢了。

再看信末,楊國忠先提了一句張去逸被薛白氣病了,又問他是否想回長安,說是萬年縣尉年老,可能要出闕。

前次楊銛來信也有召回薛白的意思,可見近來楊黨正突飛猛進,事務繁多。

看罷這封長信,薛白愈發覺得琢磨朝堂政策對大唐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情形幾乎是無解的。越多減輕負擔的好辦法,百姓負擔越重,倒不如想想怎麼減輕聖人與權貴們的“負擔”。

他拉開密匣,裡麵是滿滿一遝的信件,一部分是顏嫣、楊玉瑤、李騰空寄的,剩下的似乎都是李季蘭寄的詩詞戲文,寫信和著書一樣。

想了想,薛白沒把楊國忠的信丟進去,而是放到了另一個更秘密的匣子裡。

因這封信,他今日沒有一出門就去正在開墾的新田,而是轉到了縣城以北的洛宴樓,這裡已經被杜始買下來了。

與豐味樓的場景相似,杜娘正在賬房理賬,產業太大,賺得多、花得多,帶來的煩惱就是永遠有理不完的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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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白其實還蠻喜歡看她撥弄算珠的纖纖玉手。

“嗯?怎白日過來?”

“想到一樁事,與你們商議一下。”

杜娘作為長姐,一向比杜始更懂得分享,聽得“你們”便招婢子去把杜始喚來。

“你們知道‘飛錢’嗎?或者叫‘會子”兌票’之類?”

“不知。”姐妹倆都是一臉茫然。

杜始拿起一枚銅錢,擲進門邊的花瓶裡,笑問道:“這般飛錢?”

“你莫鬨了,他白日裡多忙的。”

“這般說,比如一隊商賈,從長安到洛陽,要帶著一千貫,那便是一百刀儀鋼巾,殊為不便。而他若把這些銅幣存在我們在洛陽的錢鋪裡,開具一張憑證,到了長安,到我們的錢鋪裡支取這批錢。錢無翼而可飛,豈不就叫飛錢?”

杜家姐妹一聽便明白了,再細聊了幾句之後,杜嬗問道:“若有人拿了那憑證騙我們的錢?”

“簡單,做好仿偽便好。”

杜始能更快地感受到薛白在這件事上的野心,道:“我們可借用此法,轉移私鑄的銅幣,不僅如此,還可收輕貨,絲絹、花椒。”

薛白道:“正是這個意思,有楊氏商行為背書,還能私鑄銅幣。”

兩人沒有往後繼續說,但都明白這件事一旦做成能帶來多大的權力。

權力,從來不是利益。

世上還沒有飛錢,朝廷必然沒辦法及時意識到它將帶來的影響,有可能掌握整個大唐的經濟命脈。

“鑄幣之事還得掌握在自己手中才行。”杜始道。

言下之意,宋家早晚還是要除掉。

短暫的合作之後,薛白已感受到與宋家最親密的那段時間已經過去了。隻待他積蓄好實力,衝突已在所難免。

之後補充細節,杜始很有想法,認為高崇留下的那個當鋪就可以改作第一家錢鋪。

連錢鋪的名字她都很快就想好了,就叫“豐彙行”。

唐人還是喜歡這個“豐”字的,代表著豐收、豐滿。

“正月下鋤頭,秋穀必豐收嘍!”

山地上,農人們一邊開墾著田地,一邊唱著歌。

盆兒也在,這孩子還沒完全沾染上無賴習氣,與濟民社的一對老夫妻相處得如家人一般,便時常過來一起開荒,做些扶犁之類的小活,累了便被抱起來放在牛背上騎著玩。

他應該有十歲以上了,具體是十幾他自己也不知道。但小時候他就很羨慕那些在牛背上吹笛子的牧童,其實那都是富農家的孩子。

“我來背一首李白的詩,‘花暖青牛臥’,下一句是什麼來著?”

薛白來時,竟聽到盆兒在背詩,大唐詩風昌盛,連吃不飽飯的流浪兒也能常常聽到人吟詩。

“縣尉來了!”

盆兒正想不出下一句,一扭頭看到薛白,歡呼一聲,跳下牛背。而隨著他這句喊,周圍正在忙著農活的人們也紛紛轉頭向這邊望來,隻看眼神便知,在這些百姓眼中薛白已是絕對的權威。

“縣尉,有人說你要調走了,不是才剛到偃師嘛?”

“誰說的?”

薛白不認為呂令皓真能將他調走,呂令皓尚且沒給自己謀到更好的位置。且連楊國忠都沒敢打包票,這些農夫怎麼可能更早得到薛白要升遷的消息?

他這一問,農夫們也懵了,麵麵相覷了一會兒,其中最活絡的趙餘糧應道:“回郭鎮的郭三十五郎說的。”

“可是郭錄事的子侄?”

“是他兄弟,說得有鼻子有眼,說哪個縣尉出了闕來著,小人不明白,都是縣尉,怎能叫升官呢?”

“萬年縣。”盆兒道,“縣尉,萬年縣在哪?”

人群中已經有了憂慮的氣氛,如今田地已經翻出來了,馬上要播種了,水渠則還在修。到時若引不來水,此前的辛苦可就都白費了。

“放心。”薛白沒說萬年縣在哪以免給他們增加顧慮,道:“如今不會走,至少等你們能把日子過安生了。”

農夫們也不知道這事他做不做得了主,聞言安心了許多,薛白則是隱隱感到了一種窺視之意。

郭三十五來這邊做什麼?

“就晃悠,郭家郎君總在這邊晃。

“他們家祖墳在北麵山上。”

“播種吧……

這邊在播種時有個小小的儀式,在田地裡放上紅紙,壓上鐮刀,據說可以此催芽,還能鎮邪,總之讓農戶們心安,薛白則代他們上了三柱香。

一片喜慶中,有老農卻是心生憂愁,私下來與薛白念叨著。

“縣尉,今年春天還不下雨,怕是比去年還要乾哩。”

得了這提醒,薛白便知道必須儘快把水渠修好,待到旱時才好從洛河引水。

但他不止是這一百餘戶的縣尉,他是整個偃師縣的縣尉。今年若是有旱,還得提早把整個縣的水渠都修一修。

這日,還沒從田上離開,薛白卻是被人攔住了。

那是三十餘戶逃戶,想要逃避重稅,卻不願買身為奴,又無法當上僧侶道士,沒了生計,隻能行乞為生。得知縣尉招人修渠還給工錢便回來。之後再聽聞縣尉領貧農開墾荒田、三年免征,於是壯起膽子攔路請願,希望縣尉也能帶他們開荒分田。

可事實上,開荒解決不了逃戶的問題。

縣署拿出人力、物力供養一百餘戶可以,這是大家看著薛白的麵子上,讓他辦出政績。等北麵、南麵能開墾的山地都開墾了,從何處還能供給更多的人?

道理薛白都知道,他卻沒有多言,依舊把這些逃戶收容下來,帶他們到縣域以南、嵩山山脈下的山地開荒。

由這日的三十餘戶開始,漸漸有更多的逃戶得知新縣尉不追稅賦反而給田,便開始投奔這位新的縣尉。

待此事逐步醞釀,傳到呂令皓耳朵裡,他對此隻有兩個字的評價。

“胡鬨!”

即使是除掉了高崇,呂令皓也沒有拍案怒,這次卻是沒忍住。

“你身為縣尉,最重要之職責便是為朝廷征稅,其次為捕賊。何為賊?逃戶偷竊國庫錢糧,乃蠹蟲、盜賊,你不將他們捉起來,反而要縣署賬上出錢供養他們?反了天了!

這次是真觸碰到呂令皓的利益了,若縣上錢糧充裕,他挪用的錢糧便無人能查到,且接下來還能繼續挪用。可一旦薛白開始給逃戶田地,很快就會沒有可供開墾的荒地,到時被無田的貧農裹挾著,必然要重新丈量田畝,若到了那一步,衝突一起,誰都沒有退路,隻能你死我活。

換言之,呂令皓已經意識到,薛白站的位置錯了,站到了他與整個偃師的對麵站到了逃戶中間。

逃戶是什麼?逃戶是罪犯,一個官員,與罪犯站在一起,不是“反了天”是什麼?

在呂令皓的眼裡,高崇真的不是反賊,高崇把重要的物資送到邊鎮,送到聖人最倚重的節度使手中,抗擊胡虜,其實是大唐的英雄。

當然,高崇賺了私益。薛白帶著貴妃的恩寵下放到地方來,構陷高崇,呂令皓一句話也沒說,他明知這件事薛白做得不體麵,卻還是得給薛白一個麵子。

但今日,他不能讓薛白走到了造反的路上,那可比縣官之間的權爭要嚴重一百倍,那是背叛!

“你若是為了政績,開田二三十頃也就是了,當年張江公也隻開田三百四十頃。

你難道還能超過張曲江公嗎?為官者,得有度。你現在停下,還算是在該有的分寸當中。

薛白問道:“可若是停不下呢?”

“停不下?那你如何安置這些逃戶?”呂令皓道:“我讓你把他們安置到縣牢裡!”

“他們犯了什麼罪?”

“逃稅了啊!說了這麼多遍,你如何就不懂呢?”

薛白倒是很有耐心,問道:“那是否有可能,是朝廷的稅製錯了?高門大戶、寺廟,想方設法地逃了稅,所有重擔落到了無能為力的平頭老百姓身上…..

“你這個想法就錯了。”呂令皓道:“朝廷不收稅能行嗎?外寇要抵禦,治安要維治,朝廷若收不上來稅,如何安撫地方,天下就要大亂了啊!右相居相位十餘年,聖人稱其能,因右相能收稅,便能保天下太平盛世。你說,本縣這道理,有錯嗎?”

“道理是不錯,但看向誰收.....

“你想向誰收?!”

呂令皓忽然暴喝一聲,解開身上的官袍,露出裡麵那件打著補丁的春衫。

“你不向奸猾的逃戶收,不如來向縣令收罷了!”

薛白看著那補丁笑了笑,道:“依縣令所言便是。”

郭渙一直在花廳外守著,聽得裡麵兩位縣官沒有談攏,連忙上前解圍,生怕薛白再說出“那就請縣令繳稅”使呂令皓下不了台。

都是為了公務,都是為了縣中百姓好,萬不可傷了和氣。當然,當然也沒有傷了和氣,今夜可否讓小老兒宴請明府、少府,共飲一杯如何?

都是為官之人,涵養自然是不差的,呂令皓收放自如,很快便收起了怒意,撫須道:“若非為了治下父老鄉親,看本縣管不管他胡鬨。

薛白亦有官員風度,應道:“縣令確實是有苦衷。”

“同僚相互體諒才好。”郭渙笑得燦爛,招呼道:“且去共飲,談談給縣尉升遷之事。”

呂令皓雖然舉薦薛白不成,既不據實相告,臉色也是絲毫不變,恍若薛白往後升遷了都還是他的功勞一般。

“天色還早。”薛白道,“不如到回郭鎮上,請郭錄事為我引見郭太公如何?”

呂令皓、郭渙俱是一愣,再次感受到了與薛白之間的不融洽。

薛白為何忽然想見郭太公?總不至於是料想到郭太公打算在他調任後占下那些新田吧,眼下可還沒有任何動作,如何能看得出來?

好在此時有小吏趕來稱發生了命案,郭渙遂道:“不巧,縣尉先去捕人犯,我與伯父先說一聲,待做好準備了,再請縣尉光臨,如何?”

“也好,下次再去拜訪。”

薛白含笑告辭,呂令皓、郭渙反而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

“天下本無事,非要找不痛快,真是塊臭石頭。”

“這豎子,就像卡在偃師縣的一根刺。”

偃師縣平時的案子多是一些小偷小摸、調戲婦女、財物紛爭,殷亮都會打理好一並給薛白過目,命案反而是少有。

不是說沒有死人,但報上來的很少。這年頭,杖死了奴隸,或是山野裡劫殺了外鄉人,能被發現並報案的,概率不算高。

“什麼案子?

“一個農戶,拐了一個崔家女婢,被發現後打死了崔家田莊上的一個小管事。”殷亮道,“這農戶縣尉也見過,喬二娃。”

薛白前陣子走訪了上千家的農戶,喬二娃不是話多的,薛白對其有印象還是囚為在喬二娃家中與樊牢對談。

“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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