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嶄已經拿下了,押在牢裡。依製,縣尉隻有捕賊之權,命案得由縣令開堂審。”
“他不想審的案子都留給我審。”
“但這樁案子,縣令應該會親自審。”殷亮道:“另外,此案事實清晰、證據確鑿,就算由少府來審,也隻能判喬二娃之罪。”
話音方落,齊醜就跑過來道:“縣尉,崔公來了,想要求見你。”
死者是替崔唆打點田莊的小管事,屬於崔唆的“客”,他出不出麵其實都是可以的。
來了,無非是表示一下對下人的關照。借這個機會見薛白一麵,卻不是為了案子。
到了尉廊,崔唆春風滿麵,笑道:“有些時日沒見到薛少府,愈發風采不凡了啊。”
“崔公請坐,上次在城外耽擱了,未趕上崔公佳宴。是我太失禮了,本想登府道歉,可惜近來庶務太忙了。
“該忙,該忙,都是為了縣中父老。”崔唆笑道:“今日來,是有樁喜事,我那位族侄壽安尉崔祐甫任命下來了,轉為昭應縣丞。”
“哦?可喜可賀。”
崔祐甫比薛白早上任半年,又在郭萬金一案中立了功勞,但這次遷官卻也算是極快的,可見崔家之能量。
“我從兄過世得早,但好在博陵崔氏第二房還有些人脈在朝中,顧念家族情誼,對這孩子多有提攜。”崔唆謙虛地笑了笑,又道:“對了,其實是薛少府你立了功,竟無功賞?”
朝廷待我已經太過恩寵了,不敢再居功謀職。”
“原來是少府沒有打點。”崔唆很是親熱,道:“若有需要,老夫也有些人情關係,大用沒有,錦上添花卻是能做得到的。
薛白聽得懂他的言下之意,這些大戶都是人精,眼看著他越來越站在逃戶貧農那一邊,已感到不安了。趕緊來展示一下能量,敲打他、拿捏他。
這態度都擺出來了,喬二娃的案子,薛白也就沒再請崔唆這個苦主寬恕減刑。
呂令皓判得也很快,崔唆在尉解與薛白愉悅地閒談了一會,再到公堂上觀刑,不多時便判了喬二娃斬刑,以維護崔家在偃師縣的威望。
“縣令是以鬥殺’判的,諸鬥毆殺人者絞,以刃及故殺人者斬。喬二娃當時是拿了放在院裡的鐵耦打死了人,若說算以刃殺人,有些勉強.…..
“他的三十五畝地呢?”
“公堂上沒說過。”
薛白回憶了一下,問道:“伊河南岸那五百餘頃田地,一半都歸崔家了吧?”
“是,都說今年要旱,喬二娃這三十五畝地再歸了他,便可從伊河再引一條水源出來。”
“歸不歸他都能引渠,隻不過給彆人的田引了水,心裡難免不舒服……..
恰此時,縣署前一陣喧鬨,過去一看,卻是喬二娃的老母親哭得暈厥在公堂上了。薛白遂讓大夫去將她救起來,之後便聽她哭訴不已。
“縣尉聽俺說,二娃沒有故意殺人啊,他和劉翠從小就訂了娃娃親,俺家聘禮可早都給過了,劉翠她阿爺不能收了俺家的粟又把她賣了……大娃長到六歲就沒了哇,二娃十三歲就沒了阿爺,從小就受苦…...縣尉你不知道那管事有多欺負劉翠......
這老婦翻來覆去也就是這些話,說得也很亂。
薛白聽明白了,但救不了喬二娃。就算他從唐律的方向改變判決,無非是把斬刑改成絞刑。他上輩子沒這種感覺,但如今總感到這不是律法的問題,而是封建製度下的奴隸製殘餘問題。
斬刑還得等刑部複批,此案倒是不急,薛白安撫了老婦,又安排柴狗兒在牢中照看喬二娃。
在官場框架之內,他也隻能做到這個程度了。
年節前,樊牢肯定有給宋家運過一批銅料,到了二月初九,宋勉找到了薛白,問他能否利用楊氏商行處理一批錢幣。
“宋先生有多少?
宋勉道:“六千多貫吧。”
“這麼多?”
薛白確實驚訝,那是六百多萬枚嶄新的銅幣,想要不被人察覺地運出去當然很難。他從呂令皓那裡支出錢來開渠,其中是有絲帛、金銀、糧食等等交換物。
“能處理得了嗎?”
“能。”
宋勉笑道:“拿田來換如何?”
薛白道:“楊氏商行拿得出五千貫的貨。”
“不需要。”宋勉擺擺手,道:“絲絹放久了會爛,金銀笨重占地方。總歸是田地最好,能生錢。楊氏商行初到偃師,要拿出這麼多貨來也為難。此事簡單,宋家把錢給你,你劃田地給宋家。”
薛白端起水杯抿了一口,目露沉思。
宋勉道:“不會讓你為難,依市價,一畝良田三十貫,荒田便依十貫算,你看著劃便是。”
薛白還在沉思,說是市價,宋勉給的畢竟是假錢。
“薛郎見諒,相比起來,宋家真算是萬分有良心,無愧於聖賢書了。”宋勉道:“我們以銅幣來買,六千貫才買幾頃田地?可郭家呢?坐等著你走了,憑白吞下你在開墾的三十餘頃田地。”
“竟有此事?
宋勉笑道:“薛郎真不知嗎?”
“隱約有所感覺。”薛白道:“但無憑無據,人家也沒做什麼,不好妄加指責。”
“你在陸渾山莊也見了,宋家待佃客如自家親戚。這些田地要是落到了郭家手裡那一百餘戶、四百餘人如何還有活計?
替代高祟、郭萬金替宋家銷惡錢,這本是當時就說好的,話都說到這種地步了薛白也隻能點頭應下。
但他臉色卻不太好,緩緩道:“既然郭家敢伸手…….”
宋勉會意,道:“縣尉若要整頓偃師,我讚成,但陸渾山莊與回郭鎮數十年為鄰,隻怕是不能在明麵上出手相助了。”
杜始拿起一枚銅幣掰了掰,掰不開。
她遂拿起剪子用力刮了幾下,眼神不豫起來。
“我們若是要做飛錢生意,絕不能用這些惡錢,這行當可最重信譽。”
“簡單,熔了,加銅料重鑄,官錢也不是純銅。”
杜始很不習慣這種被人掣肘的合作方式,道:“宋家還是得除掉。”
“不急,一個一個來。”薛白道:“現在滿縣的世紳都對我有敵意,隻有宋家因與我們有這層一起鑄私錢的情誼,認為我們不會動他們的田,還會奪彆人的田給他們。”
那就留到最後?
薛白把手裡的銅幣丟回箱子裡,道:“希望我們與宋家利益關係能走到最後。”
雖說他開墾的是荒田,其實從買鐵石、鑄農具、供貧民、雇勞力、開水渠,花費加起來也有上萬貫,還不算人力。等到糧食種出來了,這些田地便價值將近十萬貫。
這畢竟是薛白調動一縣之力做出來的成績,不是一般的商賈能完成的,且偃師縣境內已沒有更多能開墾的田地,故而郭家、宋家紛紛眼熱。
再加上越來越多的逃戶希望薛白能為他們求條活路,衝突早晚是避不開的了。
“郭渙邀我明夜到回郭鎮赴宴。”
“動手不至於,但隻怕又要軟硬兼施了。”杜始道:“也許有漂亮的小娘子勾引你?“希望吧,你要磨煉我的意誌力?”
此時不是磨煉意誌力的時候,兩人正在當鋪裡說話,準備把這當鋪改成豐彙行。
很快便有人來打擾了。
“郎君,刁庚到了。”
刁庚這次來,說的是第二批鐵石已經在路上了。
他們這些人說是英雄好漢,其實緊張得很,總擔心薛白許諾的糧食不兌現,一開春便趕緊把鐵石運過來,畢竟危險的生意早做了早安心。
薛白則從容得多,談過正事便問道:“對了,我上次說的事,樊大當家考慮得如何“縣尉與帥頭說了什麼?”
“他沒說啊。”刁庚十分好奇,“帥頭回山了也不與我們說,悶在屋裡像是有心事。
我還當他的魂被縣尉勾.….
他意識到不好拿薛白開玩笑,住了嘴。
“你想聽嗎?”薛白問道:“守得住秘密?”
“守不住,縣尉還是彆和我說了。”刁庚道:“你們都是乾大事的人。”
“我們?高尚。”
“縣尉就彆再套我話了吧
薛白道:“幫我個忙如何?明日到縣牢去救個人。
刁庚聽了雖然驚訝,卻沒驚恐,撓了撓頭道:“縣尉怎知我們以前到懷州縣牢救過帥頭?
“那我們是知已了?”
“縣尉和我這大老粗說笑呢,小人哪敢和縣尉做知己。”
話是這般說,刁庚卻是笑得很高興,覺得自己好像與官員當了朋友,整個地位都不一樣了。
次日,薛白到郭家大宅去赴宴。
都到了二月中旬,薑亥的傷也早好了,但薛白隻帶了老涼、薛嶄。
薛嶄也算是高門出身,家道雖中落,眼界還是有的,一開始真瞧不起鎮上的土地主,但到了郭家之後,看著那鱗次櫛比的大宅,也是驚得說不出話來。
“尻,那差不多整個鎮就是一個郭宅了?”
不等薛白開口,老涼先是道:“誰讓你一日到晚爆粗的?薑亥是吧?不像樣。”
薛白抬頭看了一眼郭家如寨壘般的高牆,心想就當世而言,這些世家大族一心壯大門戶,在他們自己的認識裡肯定是沒有錯的……說白了大家就是立場不同。
郭渙很熱情,領著薛白與呂令皓到了大門,郭太公早已親自等在門外。
“蓬蓽生輝,蓬蓽生輝啊,可算是把縣尉盼來了。”
“看得出來,郭公是真心期盼啊。”
“老夫就怕等縣尉高升了,都無緣一見。哎呀,若非老夫這雙腿不好,一定要到縣城裡瞻仰縣尉風采。”
薛白帶著笑意,莞爾道:“郭公可是怕郭家地方太大,走不出去。”
氣氛稍稍一滯之後,眾人都紛紛大笑起來。
“縣尉風趣,妙語連珠。”
這邊縣令、縣尉、錄事正在縣城外歡宴,縣署之中卻忽然出了亂子。
因主官都不在,吏役們都是最放鬆的時候,忽然幾個蒙麵大漢也不知是從何處竄出來的,赤手空拳直衝縣牢,將差役們打得滿地找牙,徑直打開了喬二娃的牢門。
至於年節前因被妓子狀告而關進來的羅玢已贖了刑出去了。
“二娃?”
喬二娃抬起頭,還有些發懵,已被人拎著拖了出去。
“不好了,劫牢了!”
杜五郎正在尉廊處理文書,聽得動靜探頭一看,連忙大喊起來。
他像是嚇壞了,衝進縣令的官廊,一把拉住兩個幕僚,道:“快去!凶徒殺進縣署,劫牢了!
“我們能怎麼辦?讓差役拿下啊!”
“縣尉和班頭都不在啊!”
幾個幕僚探頭一看,赫然見那些凶神惡煞的凶徒還在肆意破壞,嚇得連忙逃竄。
杜五郎抱著頭喊了一會,見人都跑光了,眼珠子一轉,轉回令解,隻見一個個櫃子都是上了鎖的。
他早有準備,從懷中拿出一把錘子來,徑直砸開鐵鎖,拉開櫃子,拿起文書便翻。
“田冊,田冊…...
有些人還在覬覦薛白升遷後留下的田產,卻不知薛白這邊卻已經搶先一步出手了。
“還沒找到,繼續打,一定要打得滿地找牙才行,真正的田冊……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