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夜裡看不清人影,部曲沒有被他這孩子嚇倒,而是吃痛之下,猛揮棍子,將他砸倒在地。
“盆兒!”
趙餘糧驚怒,提起鋤頭便砸。
有什麼溫熱的東西濺了他一臉,場麵終於失控。
這一刻,趙餘糧激怒之下殺了人,不再單純是一個農夫了,他自己都嚇得愣在那兒。
盆兒抹著淚站起來,猶不知死了人,大喊道:“我們的田,不讓!”
“殺人了!”
“那些刁民作亂了!”
有部曲連忙跑向縣城,慌忙之下踩到了那剛出苗的麥地。
很快,更多的部曲便被派了過來。
這種亂子不是沒發生過,整個村子一起鬨事官紳們也見過,無非是打到這些刁民害怕。
“啖狗腸,在我家的祖墳下鬨事。”
郭三十五郎也被驚醒,郭家已派了兩百多田地上的部曲過去了,但本以為是對付些賤農,沒有主家在坐鎮,部曲們放不開手腳。因此需要他去鎮住局麵,告訴部曲們可以往死裡打。
“以往這種事都是渙叔來辦,如今阿翁卻都交代我,真是......”
郎君就多勞心吧,我看往後也該由你來當縣署的錄事了。”
“就怕宋勉要與我爭,但我覺得他看不上到縣署做事……..”
帶了些宅中的家丁出了回郭鎮,很快便是新田了,那邊正是一陣呼喊。
郭三十五郎聽了動靜不由大怒,喝道:“棍子軟了是吧?今夜不鎮住他們,更無法無天了。去告訴他們,狠狠地揍這些刁民,不怕死人!”
“是!”
這片新田地勢較高,還能看到東麵的洛水,水渠便是從洛水引過來的。
此時有幾個家丁轉頭一看,恰見洛水上正有火光,還有人舉著火把正順著水渠走過來。
“哪是什麼?”
“夜裡泊船嗎?”
“不應該啊,這裡不是碼頭,除了新田什麼都沒有。”
郭三十五郎心中好奇,往前趕了幾步,見對麵過來的大概就不到十人。
他遂大聲問道:“哪家的?也是來幫忙鎮壓刁民的嗎?”
“什麼刁民?”
“之前占了我家新田的刁民,先告訴你,這塊地是我家的,我家祖墳在北麵山上。
喊話間,對麵也走得近了,已能看到他們火把上時不時往下滴的火油。
其中為首一人問道:“你打算怎麼占田?”
“不聽勸的就打殺了罷!”
郭三十五郎雙手叉腰,自覺威風凜凜,仿佛有一縣之主的派頭。
之後,他意識到方才那聲音有些耳熟。
“問這麼久,你到底是說你是哪家的,莫不是宋家又想占地?不對,你不會是...”
他忽然想起了什麼,下意識把頭伸長了,想在夜色中看清楚來人是誰。
果然,那火把的光芒下,漸漸顯出一張英俊又讓人厭惡的臉。
是薛白。
奇怪的是,薛白裝病離開了這麼久,竟也沒帶來朝廷高官,他們說的金吾衛也沒有,還是隻有那幾個護衛,怎還是從東麵來的?
“薛縣尉,你倒還敢回....”
“殺了。”
“噗。”
郭三十五郎話還沒說完,夜色中已有寒光閃過,破風聲起,他的脖頸已被粗暴地劈開。
鮮血噴湧而出,灑在了他腳下的土地上。
有些乾涸的泥土沉默、迅速地吸乾了鮮血,依舊無聲,任人們為它爭奪不休,土地始終沉默,用千萬年的時間化解一切。
包容,又顯得不屑。
薛白想要解決土地的問題,卻不能這般包容。
他除掉高崇得到了一些威望,但不夠,偃師縣的官紳們顯然對他的敬畏還遠遠不夠,連他清算田畝戶籍的政策都要阻撓,而他還沒開始抑兼並、改稅製,隻打算讓隱田交稅。
或是因為這些官紳堅決不肯改變,或是因為還不夠怕他……..那隻好什麼辦法有效就用什麼辦法,不計後果。
無流血,則不足以變革。
趙餘糧揮舞著鋤頭,漸漸忘了害怕。
他也不管對方的人數比這邊多,隻想著如果能守住田就好了,不然他們一家子肯定熬不過這個冬天。
但心中還是有種田地要丟了的絕望感,因為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失去田地了。
上一次是因為欠錢,他是在天寶三載欠收時向人借了五貫,以田地為抵押,沒想到還了三年,越還越多,三年的收成填進去之後,他的田就丟了。
白瞎了這名字,其實一輩子都沒餘糧,他婆娘則罵他“天生守不住財的命!
去年冬天,若不是薛縣尉設濟民社收容了他們一家,他們便隻能把小女兒賣了,不是他不心疼女兒,而是一家都快餓死了,而隻有小女兒賣得上價…..
此時回憶起當時考慮這些事的感受,趙餘糧覺得有刀在心裡絞。
“娘的!我的田!”
“打死他!打死個帶頭的,刁民就老實了!”
隨著部曲中有人這般呼喊,棍子遂全都朝著趙餘糧招呼過來,把他往死裡打。
忽然,外麵有人叱道:“我才是帶頭的,來打死我!”
眾人轉過頭看去,隻見十餘人舉著火把過來。
部曲們還在發愣,農人們卻已經聽出是誰了。
“縣尉來了!”
“縣尉來了!”
走在前麵的是老涼、薑亥,他們是提刀就真敢殺人,嚇得那些部曲紛紛讓開道路。
“一群廢物!”
老涼開口卻是罵起農人們來。
“縣尉供你們吃喝一整個冬天,讓你們養膘。給你們造了帶鐵的農器,結果你們是沒帶把的?讓人拿著棍子這麼打?廢物!”
農人們抬頭看去,見薛白也過來了,隻是冷著一張臉,不再像平時那般溫和。
“縣尉。”他們委屈地大喊起來。
“喊有用嗎?!縣尉把田分給你們了,還要時時刻刻給你們盯著嗎?”
薑亥也是大罵,上前,一把奪過趙餘糧手裡的鋤頭,走向那些被他嚇得還在後退的部曲們。
不由分說地,一鋤頭就揮了出去,直接砸在一個帶頭的部曲腦袋上。
“嘭!”
殺人很難,但到了薑亥手裡就是這麼簡單。
周圍眾人都被嚇住了。
盆兒握緊了雙拳,又害怕又激動,方才他用匕首紮人,想要的就是這樣的氣勢。
“搶?!”
老涼則上前喝道:“縣尉讓你等退下,不退者視為襲官,打殺勿論!”
“還愣著做甚?打殺勿論!”
趙餘糧正感羞愧,聞言撿起一把鏟子,叫嚷著便衝上去掄著亂打。
鐵鏟砸破了欺辱他的人的軀體,血流到他的田地裡,他忽然感到了安心。隻要能守住這片田地,他就不用再把小女兒賣掉了。
“搶田啊?來啊!”
薛白終於看到了鐵器揮舞的光芒。
這與上次籠絡漕工不同,漕工得了允諾,還得看他是與官紳站在同一邊。換言之,那一點錢,還不足以讓人賣命反抗整個偃師的官紳,或者說主人。
得給地。
用幾個胡餅收買來流民到驪山刺駕,那是讓人送死。得給了田地,讓人能安身立命,讓人知道自己在守什麼東西,有恒產者有恒心,才是以後最堅定支持他的力量。
薛白瘋了。
深夜,呂令皓匆匆趕往縣署,路上提出了他對這些事的不少見解。
“不就是幾十頃田嗎?沒必要,他就一定要發在那些農戶手裡?有多少頃來著。”
這種話聽一聽也就是了,其實呂令皓最清楚,這事關縣署的權力,事關薛白與大戶們誰先妥協。
“他腦子裡缺根筋,做事沒輕沒重的。就像瘋子的力氣特彆大,一個道理,這種人狠起來特彆狠,得避著些……哦,高尚人呢?”
“去洛陽了。”
“快,連夜派快馬把消息告訴他。”
“喏。”
呂令皓快步趕到衙署,隻見各家大戶已經聚在署門前了。
帶著眾人到大堂落坐,他擺擺手,心平氣和地安撫了眾人的情緒。
“你們啊,太急了。一急,不就被牽著走了嗎?薛白既然回來了,暫不搶田,繼續原定辦法軟刀子割肉便是。我與郭錄事做了許多年,何時激起過民變。”
“莫再動武,將薛白請回縣署議事,麵上客客氣氣的。不聽他的就是,把水源斷了,花些錢拉攏了那些刁民,不就不鬨事了嗎?”
“郭太公,你先莫哭,郭三十五郎死了不假,但你難道還能公報私仇不成?真打起來,萬一你老人家出了好歹,反而由他說了算。慢慢理論,你德高望眾,還怕了他嗎?”
“他火氣旺,衝動,身後又有貴人罩著,與他正麵衝突是最不智的。”
這一點,呂令皓不必再多做解釋,高崇就是輕易被薛白激怒了,加之牽扯謀逆大案,激烈衝突反而失去了地頭蛇的優勢。而呂令皓作為縣令,行得正、坐得直,完全可以與世族們從容應對。
薛白在,他們就聯合排擠;薛白逃,他們就占據利益;薛白回來,無非是繼續排擠。哪能因為對方一去一回而亂了分寸。
一番安撫,各家世紳都冷靜下來,議定且都回家去,當作無事發生。
本就沒發生什麼,就是一些鄉民爭地,哄鬨起來,薛縣尉過去處置了。也沒死什麼人,縣城也未起火,除了郭三十五郎死了,正好借此事拿捏薛白。
末了,呂令皓道:“放心,在偃師縣我們就是規矩。世間的規矩會偶爾被打破,但不會被打敗,沒人能打敗規矩。”
被派出來見薛白的是呂令皓的幕僚元義衡。
他從一個個舉著鐵器的農夫隊列中穿過,不由自主地有些緊張。感覺麵對的不是農夫,而是反賊。
好不容易,見到薛白還穿著那一身青色官服,元義衡才舒了一口氣。
在他眼裡,官服代表著規矩,薛白隻要還守規矩,萬事都好說。
“見過縣尉。今夜鄉民鬨事,多虧了縣尉及時趕到,製止了動亂。”
“這般說,我還有功了?”薛白神態平和,臉上還有笑容。
元義衡賠笑道:“當然有功,縣令想為縣尉報功,也有些誤會向縣尉賠禮,不如回縣署再談吧?”
“軟弱。”
“什麼?”
“既得利益、久享富貴者的通病,你們太軟,不如高家兄弟硬氣。”
元義衡十分尷尬,暗道薛白這般當麵批評太過份了。偏他八麵玲瓏,還能接得上話,笑道:“高家兄弟,頗具野心罷了,論底蘊深厚,還得是縣令。
若把“底蘊”換成“臉皮”,其實說得很精準。
薛白知呂令皓是哪些手段,道:“也好,回縣署談吧。我需把這些農戶帶上,談談他們的田地一事。”
“這…..恐縣署容納不下。”
“無妨,他們不嬌氣,站著就行。”
元義衡隻好派人去請示呂令皓,領著這百餘農戶夜間進城,還是要有所準備,避免加劇衝突。
薛白正準備起行,恰有個小小的身影匆匆跑來,正是任木蘭。
“縣尉!”
任木蘭是從織坊過來的,還在喘著氣,迫不及待就道:“縣尉回來了,快乾掉他們吧.…..”
元義衡聽了,不由臉色一變,竟真有點被這個小姑娘的狠勁給嚇到。
薛白則是神態輕鬆,帶著任木蘭到一旁說話。
“縣尉,你一不在,狗大戶就派惡仆來搶人了,說織坊裡有幾個是他們偷逃的奴婢,身契都拿出來了。好在薛班頭帶了幾個夥計攔著,不然就被他們搶走了,縣尉得給他們一個狠狠的教訓......
正說著,那邊縣署已有人來回報,縣令答應讓薛白帶著農戶到縣署去談。
“談?”
任木蘭滿心以為今夜會像上次那般打打殺殺,甚至打殺得還要狠,沒想到陣仗擺開,武器都提起來了,還要談?
她不由大為著急,道:“縣尉,可不能被騙了呀。他們嘴上答應得好好的,等你一不在,又要搶地、搶人了,怎麼談他們都不會悔改的.…”
競是連一個小姑娘都知道這道理。
薛白卻像不知,道:“你彆著急,等我先到縣署。”
“怎能不急?縣尉你是沒見他們到織坊想做什麼。”任木蘭差點哭出來,說話時不自覺地揮舞著手裡的刀,急道:“搶地盤的時候,一口氣泄了,可就要輸了。”
那刀上競是帶著血的。
薛白依舊懶得與她解釋,隨口道:“我先到縣署。”
說罷他便走向黑夜,任木蘭轉頭看去,生怕這個薛縣尉也被吞噬了。
地方世族勢力像水,流淌時不聲不響,卻常能溺斃人。
洛河水緩緩流淌,與此同時,有一艘大船靠了岸。
黑暗中先是走下了一個平平無奇的年輕漢子,之後則是接連不絕的人影。
“胡來水,你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