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署並沒有燈火通明,隻是多掛了幾盞燈籠,竟然顯得有些溫馨。
呂令皓非常體貼,得知薛白要帶農戶來談田地的問題,吩咐下人連夜煮了羊肉湯麵,就支在縣署外的街口。
一排五個大陶釜擺開,下方火焰熊熊,成了夜色中最顯眼的存在,煙氣從釜口騰起,把羊肉湯的香氣溢開,勾動著人們的讒蟲。
縣署大門的台階處,有吏員喊道:“你們都是縣中百姓,縣令知道你們受驚了,每人先領一碗羊肉湯麵填填肚子,等縣令與縣尉把你們田地之事談清楚。”
農人們紛紛看向薛白,肚子裡響起了咕咕聲,既饞,又得忍著等縣尉安排。
薛白知呂令皓不可能下毒,也沒有能毒死一百多個大漢的藥量,便道:“吃吧。”
有人便把鋤頭放在一旁過去領碗湯麵,薑亥大怒,上前就是一腳,罵道:“吃飯的家夥先丟了,活該你當餓死鬼。”
這種小事得靠經驗得來,不是一朝一夕能學會的。
排在前方的農人們遂一手提著鋤頭,一手端碗,也不怕燙,蹲在街邊吸溜。
呂令皓此時才出來,身邊還跟著幾個披甲的衛兵,朗聲道:今夜發生了鄉民搶田之事,本縣讓你們受委屈了,也沒地方讓你們坐,但你們的田地,我與薛縣尉一定會為你們保住。
眾人反應稀稀落落,總之這般作態,呂令皓見農人們怨氣大消,自覺計得,邀薛白回署詳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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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郎病了幾日,縣裡就鬨出了這等事,好在薛郎病愈,處置及時。”
“莫非看我是一隻病貓,縣中就有人想占新開墾的田。”
“沒有,豈有那許多陰謀?本縣與你保證,田地就是他們的,如此可好?”
“那就好。”
“既然事情解決了,就讓這些農戶吃飽了回去,天下無事。”呂令皓開懷大笑,打了個哈欠,“年紀大了啊,都回去睡吧,高枕無憂。”
薛白卻沒有散衙的意思,問道:“縣令不追究我殺郭三十五郎一事?”
“什麼?”呂令皓故作驚訝,“郭三十五郎死了?
他當然要追究,但打算等過兩日,把那些農戶都遣回去了,收買分化一批,等高尚擺平洛陽高官回來。到時必然要沒完沒了地追究薛白擅自殺人。
郭三十五郎可是鄉貢舉子,三年前呂令皓親自點的。
“我殺的。”薛白道:“今夜不將此事問明白?”
“哎呀,你真是……失手了?”呂令皓站起身來,搓著手,表現得十分關心薛白,“此事要解決,我得替你安撫好郭太公,還得讓知情者彆到處說....”
他嘴裡念念叨叨,最後道:“放心,我替你解決,回去好好睡一覺。”
薛白道:“不追究?”
“你且好生待著,有我在,當能壓下此事。”
“好,縣令不追究我,我卻有幾樁事想問縣令。”薛白懶得看呂皓裝模作樣,先問道:“今夜,被打死的農戶、部曲,如何處置?”
“有嗎?沒有吧?都是些鄉民,下手哪能打死人?”
“我的人打死了三個部曲。
“此事等主家報上來……..
“諸家侵占田畝、隱匿奴戶之事如何處置?”
“豈有此事……..”
“你們官紳勾結,隱田漏稅,偽造冊簿,擅征苛稅,挪用公錢,偷盜義庫,欺男霸女,逼良為奴,如是種種,不一而足,如何處置?!”
呂令皓愣了好一會兒,之後轉頭向縣署外看去,差點以為薛白是把聖人從長安請過來了……否則,說這些有的沒的,何用?
“薛郎,你怕是病還沒好,胡言亂語了,還是回去好好養病吧。”
“若一定要說病了,我看病的是呂縣令,或者說是大唐病了?”
“你治?”呂令皓覺得薛白太可笑了,“大唐再怎麼樣,也輪不到我們這種小官管。”
“小官不管,呂縣令當了大官,管嗎?”
“你真的病了。”
肯動,問道:“薛郎想要如何?
呂令皓再往門外看了一眼,也沒見到薛白的人手衝進來,心想隻要不動手就都好說。
當然,動手他也不怕。薛白那些能打的夥計大部分都被派到洛陽去了,剩下的正隨著薛嶄守在織坊。
此時他都不想再多說了,眼看薛白以及身邊兩個凶神惡煞的護衛還不“簡單。”薛白道:“清丈田畝、戶籍,讓各家把隱田、隱戶都交出來,如此而已。
他其實也可以不做這些,安安穩穩地混個資曆升官,但下放地方實在是一個難得的積累實力的機會,而要迅速積累實力,繞不開田地與人口,而田地人口代表著的是權力。
要培養心腹、積累糧食、訓練部曲、製造器物、開設錢莊……薛白也需要大量的田地人口,以及權力。
聰明人當然也可以把攤子做大,與當地世族共享,但一縣之地就這麼大,而薛白的野心又太大,實在無法與這些狹隘又貪婪的既得利益者共享,若勉強與他們利益勾結,不涉及大唐弊政的根本,那,野心的意義又在何處?
更簡單的說法,謀逆這種大事,實力的基礎得掌握在自己手裡,總不能等到要奪稱號之時,再問宋勉借些錢糧。
“清丈”二字說起來輕巧,實則任命吏員掌握一縣田地、人口、稅收,薛白真做成了,也就完全掌握了偃師縣了,到時呂令皓也就相當於傀儡了。
所有的利益、權力交出去,呂令皓當然不可能答應讓步……應該說是心裡絕不可能答應,他麵上卻是踟躇,撫須歎息。
我又何嘗不想給百姓減輕負擔?實不相瞞,我上任之初,也是與你一樣,滿心熱忱,可此事,難啊!你先回去,我們從長計議…….
薛白道:“天一亮就開堂解決這問題,如何?”
呂令皓眯了眯眼,在強忍怒火。
薛白不等他回答,徑直大喝道:“準備開堂!”
老涼、薑亥當即上前,道:“請縣令開堂!”
“太放肆了!”
泥人也有三分火氣,呂令皓好言相勸了一整夜,終於發了怒,退後幾步,躲進衛兵的保護範圍,怒喝道:“若再咄咄逼人,本縣治你的罪!”
回答他的,是“咣”的拔刀之聲,薑亥咧嘴笑道:“請縣令坐堂!”
“你!這可是縣署.....”
忽有尖銳的哨聲響起,老涼把兩個手指圈成環,放在嘴裡吹了個悠長的口哨,縣署外頓時如沸騰開來,農人們早已吃過了羊肉湯麵,紛紛舉起鋤頭湧了進來。
“請縣令升堂!”
“升堂嘍!”
趙餘糧此時一點兒也不困,兩碗湯麵落肚之後,反而把之前的緊張惶恐情緒全都消解了,隻感到了振奮。
雖然都是初次進縣署,他們這些濟民社的卻有條不紊,因為一整個冬天他們常常被帶著列隊、揮刺,初次被突襲時沒有經驗,此時反應過來,才終於有了訓練時的模樣。
老涼雖未當過將軍,這點小場麵卻能輕鬆指揮,安排著他們守住縣署前後門,包圍呂令皓的人。
“第一隊到中堂!
趙餘糧在這隊裡是排頭的,衝進中堂的院子,感覺邁進了全新的天地,整個人莫名地興奮起來。
中堂前守著六個衛兵,正披著盔甲,手執長刀,嚴陣以待。
但透過大門可以看到裡麵,縣尉正坐在側邊的位置上,俊朗又威嚴,仿佛神仙人物;縣令則縮在四個衛兵身後,顯得有些鬼鬼祟祟,抬手指著,臉上滿是驚恐之色。
“你們……你們要造反嗎?全都給我拿下!拿下!”呂令皓大喊道。
這裡有十個有甲的衛兵,外麵還有十個,另外呂家的部曲、隨從又有二十餘人,其中有些還是身手不凡的俠客,人數雖不多,卻遠不是薛白手底下這些泥腿子能比的。
呂令皓敢讓薛白把這些泥腿子帶來,就是知道衛兵一喝,就能嚇得他們做鳥獸散。
“退!”衛兵們大喝道。
趙餘糧嚇得連忙把鋤頭斜斜舉起,卻意外地感覺到對麵的衛兵也有些緊張。
“還不請縣令升堂!”老涼大喊道。
趙餘糧遂往前兩步,身邊數十農人手裡的鋤頭、鐵鏟也儘數往前一揮。
隨著大唐境內承平日久,均田、府兵製破壞殆儘,民間風氣亦有了變化,邊鎮用胡人,良家恥於當兵,子弟為武官者為父兄擯不齒,應募者多為未曾習武的賴漢。至於呂令皓這些衛兵,看起來都很魁梧,但大魚大肉的好日子過慣了,平日慣是欺辱平民,幾時見過這等陣仗。
銳利的鐵鏟從眼前揮過,六個衛兵連連後撤,驚呼了出來。
“你們倒是退啊!退!”
趙餘糧把他們的慌亂儘收眼底,不由驚喜起來,平生第一次,他感到自己原來也是不輸於人的。
於是他興奮得忘了害怕,愈發起勁地揮舞著鐵鋤。
“升堂!升堂!”
真打起來,誰勝誰負還真不知道,衝突一觸即發,卻還沒發,因為衛兵們又退了一步,等待著縣令的吩咐。
換作高崇,隻怕早已與薛白殺得死傷慘重了,呂令皓則還在考慮。
有衛兵退到了牆壁上,揚起長刀怒吼道:“再不退我殺了你啊!”
呂令皓額頭上冷汗直冒,舔了舔乾巴巴的唇……升堂而已,有何必要兵戎相向嗎?
“升堂!”
他終於大喊了出來,沒讓衛兵們屠戮手無寸鐵的百姓。
“本縣升堂就是....”
若說高崇、呂令皓分彆是安祿山的官員與大唐官員,其遇事反應也有著雙方普遍的特點,一邊是敢想敢乾,肆無忌憚;一邊是陷在歌舞升平裡生怕有一點改變,所以固執而軟弱。
因此,最後沒打起來,薛白有些失望,但並不意外。
“準備升堂,封鎖庫房,等殷先生到了把稅冊都拿出來。”
“喏。”
“喚薛嶄回來,把織坊裡那些被稱為逃奴的女子也帶過來,此案一並審明。
“喏。”
“武器都卸了,縣署裡沒必要動刀動槍。哦,農具拿著就拿著吧,農民就這點家當,彆弄丟了。”
喏……你們,還不把刀放下?!”
到這一步,呂令皓氣勢已泄,也不可能真打起來了,無非是配合著薛白,反而能安然無恙,以後憑著宮中的關係有怨報怨,遂無奈地揮了揮手,讓人把武器放下。
薛白果然和氣了很多,道:“縣令把印章借我用用可好?”
呂令皓正在為難,他的幕僚元義衡眼珠轉動,在這片刻之內做了決定。
“縣令,我去把印章拿來交給縣尉,可好?”
元義衡這個小舉動既給薛白賣了好,也緩解了呂令皓的尷尬。
呂令皓並不念他的情,冷笑一聲作為回答,自想著此事過後,且看朝廷能否容得下敢以武力奪取上官印符的叛逆,須知高仙芝隻是越級報功就已犯了大忌。
過了一會,印章已被元義衡用雙手捧著,遞到了薛白麵前。
眾人熱火朝天地準備著,到了天快亮時,薛白已完全掌控了縣署。
“邀諸家過來,願來的來,不願來的……後果自負。”
“喏。”
“擊堂鼓,聚齊百姓。”
“咚!”
“咚!”
鼓聲打破了縣城的清晨。
“是堂鼓響了?”
“堂鼓響,縣令召大夥到縣署。”
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很快,縣署大街上已擠了許多人,擠在後方的,則隻能聽著前方的人們訴說著公堂上的情形。
公堂上,呂令皓坐在主位上,眼皮重得厲害,時不時要睡著過去,腦袋往下掉。平素威嚴的縣令,因一夜未眠,馬上就顯出老態與昏庸來。
薛白反而在開堂前安安心心地休息了一會,此時就坐在他旁邊,身板挺得筆直,高大威嚴,倒襯得呂令皓像個佐官。
驚堂木也握在薛白手中,待到辰時,“啪”地就是一聲響。
“今日審偃師縣隱匿田畝戶籍,稅賦不公一案,凡有與田、稅相關之冤屈者,皆可報來。”
崔宅。
此前薛白與高崇衝突時,崔宅曾暫時庇護薛白,如今卻時移勢易,令人唏噓。
鄭辯入院,環目看去,隻見各大戶的家丁部曲把院子擠得滿滿當當。
大堂上,華衣滿堂,諸公齊聚。
“如何回事?”
“薛白一回來,呂令皓便嚇軟了,又得重新丈量田畝。”
“到底有何倚仗?這麼張狂?”
“反反複複,除掉罷了……..”
“高郎君來了!”
諸人不由疑惑,紛紛轉頭看去。
隻聽得外麵馬嘶聲起,之後風塵仆仆的高尚帶著田乾真、康布大步走來,隻看那從容不迫的步伐都讓人安心。
“高郎君怎這般快就回來了?”
高尚不急於回答,而是先讓他們說了偃師縣發生的諸事。
他聽過之後,仔細思索,眼神中略有些疑惑。
環視了一圈,他招過宋勉,問道:“樊牢說薛白在他手上,怎又到了縣署?
宋勉道:“我還不知道,要麼樊牢一開始就說謊,要麼薛白逃了。”
高尚道:“障眼法,好在我們沒中計。”
他站起身,提高了些音量,道:“諸公放心,薛白有何計劃,我已猜到了。
各大戶又議論了幾句,漸漸安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