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收買農戶,訓練他們,暫奪縣署之權,接著便打著為民請命的名義,借查田畝戶籍從你們身上榨取利益,這些已很清晰,關鍵是….他憑什麼?”
崔唆撫須歎道:“是啊,他憑什麼?”
“我得到呂縣令的消息時,已在從洛陽返回偃師的路上。因為他的後手,此時已在洛河之上了。”
“是什麼?”
都彆著急,我一個個與你們說。”
高尚先笑了笑,還有個輕輕擺手的小動作,說之前先穩定士氣。
“薛白先去了郾城,拉攏一批走私販子,對方是我的舊識,名叫樊牢。當然,樊牢既不可能幫他,也無這個能耐,反將他扣下了。”
宋勉略略一想,也明白過來,道:“走私販如何敢與官府鬥?樊牢無非是賣我們一個好,其實不敢真拿薛白如何,到時隻說人跑了,便可兩頭不得罪。”
“這恰是薛白的聰明之處,樊牢原本親近我們,薛白去拉攏一趟,讓他至少做到了兩不相幫,甚至傾向於他。同時,這是個障眼法,掩藏他真正的後手…..
“洛陽?”
“是。”高尚道:“杜有鄰的兩個女兒,正是楊氏商行在河南府的主事人,與薛白關係極為親近,此前的假張三娘案也有她們的參與。薛白那些幕僚、打手都在聽憑杜家姐妹吩咐,此時,她們已乘著杜有鄰的官船順河而下了,到時又有漕工要跟著薛白舉事了。”
“這是故計重施啊。”
“不僅如此,這艘官船上,還有相府千金,以及一隊金吾衛.….”
諸人吃了一驚,問道:“這次是真的?”
高尚笑了笑,應道:“這次千真萬確。”
既得利益者們的軟弱在這一刻再次體現出來了,有人心想,大不了就讓薛白量量自家的田地,這幾年多交點稅,不能傷及根本。
薛白招他們去縣署開堂,不去的後果自負,也不知是何後果?氣氛安靜下來,高尚隻覺好笑,不慌不忙地道:“好在,地方公務不由宰相之女說了算。此番領金吾衛前來的楊參軍,地位不凡,為人爽朗,
令狐少尹已帶著我與他見過麵,相談甚歡。”
“相談甚歡。”
這四個字入耳,不少人已挑了眉。
高尚言儘於此,並不強迫這些世紳大戶,反正薛白要的是他們的利,與他無關。
“情形即是如此,若有人想去縣署的,我不攔著,諸公自便……....”
此時,崔唆得了個消息,招招手,與高尚低語道:“樊牢就在碼頭上,想給高郎君一個解釋。”
“還真來了?太實誠了些。”
高尚似覺好笑,之後微微一歎,親自去見。崔唆擔心他的安危,派了一隊家丁護著他。
此時,城中百姓多已聚集在縣署,街巷上冷清了許多。高尚一路出了城門,見前方碼頭漕工聚集,不再向前,讓康布去喚樊牢過來。
樊牢也帶了四人,卻不包括刁氏兄弟,這讓高尚有些失望。
“高先生。”
“許久未見了,你滄桑了許多。”高尚看著樊牢鬢角的白發,道:“過得清苦?”
“不清苦,富得很。”樊牢笑道。
高尚搖搖頭,道:“那幾個破錢,配不上你.…說正事吧,義兄之仇,我不得不報,你能理解嗎?
“高崇不是我的人殺的。”
“那是誰?”
“人死已矣,他敢走私鐵器,便早該想到後果。我若死了,便不要手下弟兄再替我報仇,因為我們這種人命就是這樣……..
“你還是這樣,太拘泥了知道嗎?”高尚道:“若不是刁氏兄弟殺的,就是薛白殺的,無非這兩種可能。你說過,你要把薛白交給我。”
“我確實扣下薛白,但他被救走了。
高尚顯然不信,問道:“誰救走的?”
“公孫大娘與她的弟子。”
“相交多年,這就是你給我的交代?”
樊牢臉色發苦,道:“宋家派管事到我那裡,當時薛白正是勸我隨他做事。二話不說就讓人砍死了宋家管事,我押下薛白,想償還你當年為我說情的恩情。但當夜公孫大娘就殺上山來,救走了薛白……你信嗎?”
高尚反問道:“你希望我如何?”
“我若說我儘力了,你就彆再找刁氏兄弟麻煩,成嗎?”
“又是刁氏兄弟,當年他們抗稅殺差役,我就讓你殺了他們立功。你看看你現在……我這樣的賤民都已經是朝廷命官了,你呢?寒門子弟,連個編戶你都不是,像老鼠一樣躲在山上。我再聽你的放過他們,你往後成什麼?乞丐?你知道乞丐有多苦嗎?我當過,你沒有。說得多了,殺了他們,我保你一個前程。”
“為何不能放過他們?高崇不是他們殺的。”
“他們拿我義兄首級當眾領了賞,這是我的臉麵。”
“賞的那些物件,對山裡的人很重要,我們需要那麼多布料.….”
高尚道:“我當你是豪傑,當年才為你求情。你如今隻顧著說布料?我還忙,抽空趕來,是因你說過要給我薛白的人頭。”
樊牢還有很多話想說,喉頭滾動,咽了下去。
“當年,我也當你是和我們站在一起的,現在看來,我不是豪傑,你也隻顧你自己……人我不會交,你想踏平二郎山就來吧。”
高尚看著這個舊相識的背影,有些失望。
但他沒有看多久,很快就移開了目光,因為洛河上遊已有船隻來了,那是薛白的勢力,有種要入主偃師的氣勢。
可惜,偃師還屬於河南府,屬於大唐朝廷管轄.…..
大船沿洛水而下。
甲板上,兩個小娘子正牽著手眺望著偃師碼頭的方向。
“他會來接我們嗎?”
“肯定是不會的。”
李騰空回答得十分確定,聲音卻很小,還回頭看了一眼,希望沒有人聽到。
目光落處,身穿斕袍、氣勢蓋人的杜始正走過來。
“其實我們真不該到偃師來,讓人以為是來看他。”李騰空遂向李季蘭道:“偏是姐夫要來查張三娘一案。”
她說的姐夫,是李十一娘的夫婿楊齊宣,這夫妻倆這次也來了,因偃師出的事太多,李林甫也得確認真相,遂讓他們來看看。
辦完這樁差事,楊齊宣便要升監察禦史。
“知道是你姐夫讓你來的了。”
說話間,杜始已走了過來,微微歎道:“但薛白是真不希望你們這時來。”
她說的是實話,薛白的計劃裡,有楊齊宣來就夠了,能讓偃師官紳又忌憚又輕敵。至於這兩個小娘子來不來,其實無關緊要。
偏杜始還是表達了薛白對李騰空的關懷,柔聲道:“他怕你有危險。”
李騰空受不得這樣的語氣,微微側過頭,淡淡道:“雲遊四方,會會老友,有何危險?”
大船順風順水,已準備靠岸。
她們不再說話,轉回船艙。
待船隻停到岸邊,則是杜有鄰、楊齊宣等官員先下,女眷待後。
這情形很像薛白拉攏漕工之時,因此各家大戶萬分警惕,見杜有鄰身後帶著金吾衛,心中忐忑。
直到高尚到了,從容不迫地迎上去。
“楊兄。”
“高兄。”楊齊宣連忙上去拉過高尚,轉頭道:“杜公可知高兄?是吳將軍引見給我的大才。”
“不敢當‘大才’二字,不敢,來,我為楊兄引見偃師縣望重。”
“楊兄。”宋勉執禮道,“楊兄遠道而來,縣官卻未來相迎,實在失“是我沒告訴旁人,聖人、右相讓我來巡視,自然不宜大張旗鼓,你們切莫以官職相稱。”
不以官職相稱,自然而然就冷落了杜有鄰。
這就是杜有鄰上次與薛白一唱一和,用縣裡的錢財給漕工發工錢的後果,遭人嫌棄。
高尚、楊齊宣則與偃師的世紳子弟們相談甚歡起來。
“對了,令狐少尹可在船上?”
“沒有。”楊齊宣道:“但令狐少尹也來了,在後麵的一艘船上。縣官可不能怠慢,還有一個時辰準備迎接。”
局勢至此,長安來的上差已站到了世紳這邊,洛陽來的高官緊接著也來。
眾人皆長舒一口氣,放下心來。
“派人去請縣令、縣尉來吧,還審什麼案啊?”
“不錯,還審什麼案?”
縣署公堂。
“我男人當然不肯放手,被活活打死了啊…….
堂中有婦人正在哭訴,書吏則在奮筆疾書,案上的狀紙已堆了厚厚一疊。
薛白掃了公堂一眼,發現那些高門大戶還一個都沒有來。
而時間已過了午時,公堂之外的各種布署想必已經在進行了。
一樁控訴還未聽完,有夥計匆匆趕來,附在薛白耳邊,稟道:“縣尉,船到了…...
薛白點點頭,雖然有些私事出乎了他的意料,但不影響他的計劃,隻稍稍讓他分心了一下,緊接著便開始吩咐起來。
“不來的就不等了,動手吧。”
“喏。”
那夥計退下去,薛白給了薑亥一個眼神,薑亥遂也跟了出去。
出了縣署,薑亥翻身上馬,隨著那夥計直出城北,一路狂奔,到了首陽山下一間農莊,胡來水迎了出來。
“老頭下山了沒?”
“當然沒。”胡來水應道。
薑亥道:“他們大概覺得贏了。”
“嘿。”
“東西呢?”
“連夜搬進來了,馬也歇夠了……..”
薑亥一邊聽一邊往農莊裡走,迎麵又有兩人出來,他不由咧嘴笑道:
“你們兩個娘們,殺人時彆手軟。”
刁丙、刁庚很生氣,但真怕了薑亥這種狠人,隻敢回敬一兩句。
“蒙上你的醜臉吧,教人認出來,害了你家縣尉。”
“我記得這句‘你家縣尉’。”
薑亥嘩了一口,大步進屋,隻見一眾大漢正在睡覺,到處都是,一個屋子恐怕有二三十人。
幾口大箱子擺在地上,裡麵裝的都是兵器。
“乾你們的蠢腚!這老重的盾牌哪來的?”
“鐵山上偷來的,也不是盾牌,鐵窗拆下來的。”
“娘的,蠢死算了,帶盾牌有個……有個屁用。一群土狗,比我打仗都費事。”
薑亥氣得咽了一下,下一刻拿起一柄長柄刀,眼睛就是一亮。
“還造得出這個?哈.…...”
午後的陽光斜照過來,刀鋒泛過寒芒,顯得十分鋒利,照著薑亥那張帶著疤的臉,十分駭人。
“走吧,上山。”
太陽漸漸在西山落下。
洛水河畔,世紳們已經聚在碼頭上,等待著河南少尹令狐滔的船隻。
而盛宴已經準備好了,美酒佳肴,美姬歌舞,唯一的不足就是兩個縣官還在縣署審案。
隨他們吧,等令狐少尹到了,後果他們自己擔著。
“來了!”
終於,大船在洛河上緩緩出現,眾人紛紛舉目,目光滿是敬畏。
刁丙、刁庚也終於攀上了首陽山。
他們四下看著,驚歎不已。
啖狗腸,這可比二郎山好太多了,給神仙住的也就這樣吧?
“什麼人?!”
前方就是穀口,有家丁趕來。
“諸位何人?來陸渾山莊,可有邀約?”
“有!”
刁庚大聲道:“你們家主邀我來的,說把薛白的人頭交出來,宋添貴的事就算了,我們讓薛白跑了,但把凶手帶來了!”
刁丙則道:“我們是常年給宋家運紅料的,宋添壽也認得我們!”
家丁中有人便對同伴道:“去問問宋管事。”
不一會兒,宋添壽還真到了。
“宋管事!”刁丙喊道:“你兄弟不是我殺的,乃是薛白手下人殺的,人我給你帶來了!”
“噤聲。”宋添壽板著臉道:“隻許進來兩個人,把人押過來。”
“好咧。”
日落之前,刁氏兄弟就這樣押著蒙著頭、五花大綁的薑亥進了陸渾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