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0章 華錦之下(1 / 2)

滿唐華彩 怪誕的表哥 15641 字 3個月前

茅房中,一個錦囊被從胯下解了下來。

李岫感到腰間沒那麼勒了,稍舒了一口氣。但見絹布上的黃漬更深了,他拿起錦囊聞了聞,有股苦腥味,遂打算將它丟掉。

手才伸出去,他卻忽然猶豫了,腦中回憶並思忖著它到底有無效果……大抵是有一點的,說不準,畢竟才掛了一兩天。

“十郎,十郎。”外麵響起了催促聲,“阿郎要立刻見你。”

“來了。”

倉促之間,李岫終於不再猶豫,將錦囊收進懷中,整理好衣袍走了出去。

不論有無效果,他心理上已離不開這個興陽蜈蚣袋了。

右相府中氣氛嚴肅,走向議事堂的路上,每隔不遠都能看到兩三個美婢侍立著,身段窈窕,麵容皎好,以甜美清脆的聲音恭恭敬敬地喚著十郎。

李岫早已過了那種每天動不動就想染指美婢的時候了,他清心寡欲許多年,唯想著安撫好妻妾們以維持著和睦與體麵。尤其是今日,看到這些美人,他腦子裡首先想到的反而是王焊站在城牆上的畫麵。

“阿郎,十郎到了。”

議事廳內,李林甫沉悶地“嗯”了一聲,讓氣氛迅速凝重了起來。

李岫上前問了安,道:“阿爺,局麵控製住了,王焊伏誅、邢縡被拿,皇城內的火也滅了……”

說到後來,他不自覺地停了下來,有些難以啟齒地道:“但還有一件事,恐有點麻煩,王焊臨死前大放厥詞,如何說呢,他在所有人麵前露出了……”

李林甫沒有追問,而是問道:“風言風語壓得住嗎?”

“此事,”李岫嚅著嘴,思忖的不是壓下事情的辦法,而是說辭,“當時有太多人在場,隻怕是不能……”

“天子一怒,伏屍百萬。壓不住?那聖人的怒火你擔得起嗎?!”

李林甫原本還擺出深沉模樣,話到後來,聲色俱厲。

天寶五載起,謀逆大案他辦了一樁又一樁,牽扯冤魂無數,大理寺杖殺的屍體堆積如山,而那些亂臣賊子甚至沒有一個是真敢舉事的,但這次,竟讓反賊攻入了皇城,還當眾辱罵聖人,得往裡填多少人命?

李岫回答不了這個問題,他覺得荒唐,認為隻有瘋子才能回答瘋子出的難題。

半晌的沉默之後,李林甫道:“讓唾壺……不,讓薛白來見老夫。”

吩咐這句話的過程中他考慮過,整件事裡責任輕、功勞大、且能影響聖意的人,反而是年輕位卑的薛白。

“那孩兒?”

“滾!廢物!”

李岫唯唯喏喏,躬著身子告退。出了議事堂,走進院中,他用力踢倒了一盆擺在小徑邊的花卉,心想自己都是快四十歲的人了,竟還活得如此窩囊。

再定眼一看,隻見那倒掉的花卉原本壓著的土地上爬滿了蜈蚣與蠕動的蛆蟲,看得人頭皮發麻。

~~

右相府依舊奢華,但相比於薛白天寶五載那次過來,它已開始顯得有些陳舊了。

府中雕欄畫棟雖然重新漆過,但幾個院門的門檻處還能看出磨損嚴重的痕跡,即便是權傾天下如李林甫,也無法阻止住了十幾年的奢華宅院變舊。

買再多奴仆都沒用,相府奴仆如雲,已到了臃腫冗員的地步。

薛白這次來,留意到一些細節。比如,管事蒼璧胖了,脖子上有些酒色過度而起的紅斑,且在路過中庭時有個頭戴金釵、眼神俗氣的美婢向蒼璧意味深長地媚笑了一下。

“阿郎,薛白到了。”

步入廳堂,薛白意外地發現,李林甫這次沒有守衛重重,也許是熟悉之後,認為彼此間有交情了吧。

“在左相府、張公府,下人尚且不會直呼其名。”薛白道:“右相府中的管事也許該換人了?”

他說這件事,不是因為生氣,純粹是好心提醒。待過了年,李林甫就算任相十六年了,很多東西真的該整頓。

“本相很快要入宮稟奏謀逆案,沒時間與你閒扯。”李林甫道:“長話短說,說你的看法。”

“我去偃師,是替聖人去看看為何大唐的百姓會隨著妖賊造反,原來,這背後是有人在陰謀指使。”

“王鉷。”

“王鉷、安祿山。”

李林甫道:“牽扯胡兒,於事無補,你不可能一次除掉兩個聖人最信任之人。”

“我不在乎,我隻管我對聖人說的是真相。”薛白道,“此為我入仕立身之基,我是純臣、直臣。”

“由王鉷一人擔罪,可最快了結此事。若節外生枝,一旦聖人雷霆怒火蔓延開來,引火燒身……”

李林甫“邊鎮儘用胡人”言猶在耳,甚至正是他提攜安祿山要以武力阻李亨登位,當然怕引火燒身。

薛白則反之,既已劍指安祿山,這便是他在朝堂上的立場,是他的立身之基。因此,他聽到最後,嘴角揚起了一絲不屑的笑意。

“本相絕不容你胡攪蠻纏!”說話間,李林甫見了這豎子的神色,直接定了調子,“此案到王鉷為止!”

“王鉷、安祿山。”

李林甫起身,喝叱道:“伱敢與本相為敵?!”

兩人原本還有很多可談的內容,高力士、陳希烈、楊國忠……都可以在談話中被他們像棋子一樣擺弄,還可談官位、談利益。

但他們彼此太熟悉了,直接就繞開了這些,表明基本立場,針鋒相對。

李林甫很少遇到這種情況,於是擺出了最強勢的態度,以主宰大唐的威儀叱喝。

換作旁人,直接便被他嚇退了,但薛白沒有,薛白又不是他那些唯唯喏喏的兒子、女婿、下屬。

“敢。”

薛白以一個字明確給了回應。

李林甫有些驚訝,於是想以更強勢的態度壓服薛白。

“本相若要殺你,你死一百回了。”

“高家兄弟在偃師就想殺我。”薛白道:“但我殺了他們。”

“彆以為這是你的政績,這是你的罪證!”李林甫怒叱道。

那根根剛勁的胡須如萬箭待發一般指向薛白。

“你在偃師胡作非為,攪動是非,若非十七娘為你求情,本相當時便流放了你!你的政績一塌糊塗,貶嶺南亦不為過。”

這話其實說到了點子上,在當今之大唐最重要的規矩就是比誰更能收稅,這是忠誠能乾的證明,薛白既沒有王鉷、安祿山忠誠能乾,卻要指責他們謀反,且還是同時指責,很狂妄,很無禮。

李林甫話到後來,怒拍桌案。

“一個連稅都收不上的廢物,敢在聖人麵前構陷安祿山?滾回去當你的麵首罷!”

“哥奴,莫忘了你才是靠攀附裙帶起家的那個!”

“你……”

李林甫仿佛以為自己聽錯了。

不知今日是怎地,一個個都語不驚人誓不休。

但那話說的是事實,李林甫年輕時確實與武三思之女武鳳娘偷情,武鳳娘的丈夫死後,她甚至請求高力士讓他接替她丈夫的官位,高力士出身於武家,但不敢答應,給了武鳳娘一些消息,使李林甫巴結上了宰相韓休。

也是武鳳娘,把李林甫引見給武惠妃,為他鋪了一條青雲直上的路。

比起薛白與楊氏姐妹的姐弟之義,李林甫與武氏姐妹之間的陰私可多得太多了。

“豎子你敢,敢直呼本相……”

“哥奴,你當我有何不敢?我金榜題名,狀元及

麵對李林甫的威壓,薛白沒有任何一點退讓,隻有以硬碰硬,更強勢地頂撞了回去。

“你治理的大唐,就像你我腳下這張地毯,看似華麗,其實裡麵爬得密密麻麻都是虱子,你不敢掀開它看一眼,寧可看它啃食著你的家園,因為你就是個疲軟的懦夫,你已經腐爛了。你連臣子最基本的風骨都沒有,隻會捧著天下人的膏血供奉聖人,還敢在我麵前自稱‘相’,一點羞恥也沒有嗎?”

“來人,來人……給本相打殺了他!”

“你自以為任相十五年是本事,不過是個小肚雞腸、惦記著一點權力連覺都不敢睡的可憐蟲。你越沒才能,越怕旁人取代你的相位,以天下為己任的有識之士被你排擠打壓,我隔著潼關都能聞到你身上舊年腐朽的臭味。”

“來人,打殺他……”

廳堂的門終於被推開,蒼璧帶著幾個仆役衝了進來。

薛白毫不猶豫拎起架上一個花瓶在柱子上一砸,“咣啷”一聲,他手裡握的就隻剩碎片。

竟到了動手的一步,他便要直撲李林甫。

今日,長安城中多的是瘋子。

“夠了!”李林甫喝道,“都退下。”

蒼璧一愣。

“退下!”

李林甫咳嗽起來,指著薛白,艱難地喘過氣之後,道:“你……你氣死了張去逸,還想氣死本相?”

“沒有,張公不是我氣死的。”哪怕到了這一刻,薛白也死活不肯承認,“是被安祿山嚇死的。”

……

相府奴仆退下,薛白也丟掉了手中的碎瓷,李林甫也沒有為了安全而避開。

他們未必是真的衝動,無非是擺出態度,比誰更強勢罷了。

“哈哈。”

許久,李林甫笑了,

這一向以心胸狹隘著名的索鬥雞,也許是把心胸都氣炸了,反而豁達起來,他灑脫地拍了拍膝蓋,嗬嗬笑道:“本相記得,三年前也就是在這裡,你剛被太子坑殺,跑來哭著求本相給你一個機會,娃兒長大了啊,敢頂撞了。”

“是,三年了,你治理天下,越來越糟糕。”

“你治得好嗎?!”

李林甫迅速叱罵了一句,甚至不由自主地揮了一下手,之後維持著他的風度。

他坐在那,像是以為還在三年前,那時他動動手指就能像捏死螞蟻一樣捏死薛白。

“最後給你一個機會,是為本相做事,還是自尋死路?”

“告辭。”

薛白拉開門,走出了這間廳堂,做出了與三年前不同的選擇。

方才雖然是表態,但他其實說了一些真心話。

但李林甫讓他很失望,李林甫甚至都沒意識到,目前不該再為鞏固權勢而聯結安祿山,而是該為身後事做準備,該把權力下放給年輕人了。

就像這座右相府,那些陳腐的、破舊的,該被替換掉了。

三年,唯一不變的還是彼此間的關係——道不同,不相為謀。

~~

“豎子。”

李林甫低聲咒罵著,因發怒而有些頭暈。

但他還不能休息,他還得入宮,向聖人稟報王焊謀反案的結果。

沒能與薛白統一說辭,讓情形變得有些棘手起來。當他疏理朝堂局勢,忽然發現,陳希烈、楊國忠、王鉷、薛白……這些人曾經全是右相一係,但不知為何,統統漸行漸遠,甚至走到了右相府的對立麵。

隱隱地,有種孤立之感。

好在,右相的地位依舊穩固。

李林甫忽然隱隱感覺到,自己似乎為了右相之位而損失了太多彆的東西。

“入宮吧。”

很快,金吾靜街,右相出行。

他抵達興慶宮時,今日參與了平叛的所有官員也都候在宮內了,但聖人隻見他一人,其餘人皆隻是如挨罰一般等著。

“宣,晉國公、尚書左仆射、中書令李林甫覲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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