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興慶宮顯得比往常肅穆些,李林甫繞過花萼相輝樓,走向勤政務本樓,腳步也不似平時那般從容。
恰此時,夕陽完全落下,長安暮鼓響起,一盞盞燈火亮起,依次點亮了花萼樓、勤政樓,顯出絢麗的景象,彰顯出大唐的強盛。
人們抬頭看著眼前的盛景,腦海中卻不由浮起了王焊的一些話語。
“痿闕。”
……
陳希烈、楊國忠、蕭隱之、李岫、柳澤、賈季鄰、馮用之、郭千裡、崔祐甫、薛白等人正站在花萼樓外等候著。
沒有人知道聖人正在與右相說什麼,他們當中還有很多人都沒能仔細稟報事情的經過,相當於沒有解釋的機會。
功過隻能由李林甫先行敘述,如何不緊張?
楊國忠本是站在前麵的,卻不時搓搓手,跺跺腳,幾次挪步之後,退到了後麵,一襲紫袍混到紅袍裡。
“當時右相都不在場,聖人怎能隻聽右相稟報?”
馮用之原是想回答的,側目撇去,隻見賈季鄰不動聲色地往旁邊移了步,他當即心下一凜,噤聲,撤步,離楊國忠遠了一些。
楊國忠身材本就高,兩旁一空,頓時顯得紮眼起來。
他不由罵了一句“啖狗腸”,退到了與他一樣高的薛白身邊,以一襲紫袍與青袍並列。
“你說,右相會如何……”
“噤聲。”
前方有禮儀官忽然喝叱了一句,態度並不客氣。
煎熬地等了許久,前方有一個宦官走來,站到了這些官員們麵前,目光來回打量著他們,好一會兒才開口。
“宣,太樂丞、長安縣尉薛白覲見!”
“臣遵旨。”
薛白很清楚自己為何最先被召見,因為誠實。
他端正神色,隨著那宦官走向勤政務本樓,路上小聲道:“我才從偃師回來不久,對內官有些麵生。”
“袁思藝,華州人,四個月前才被提拔為左監門衛將軍,當時薛郎不在長安,未有榮幸相識。”
“原來如此。”
袁思藝不再說話,引著薛白到了殿外。
殿內氣氛很僵,李林甫顯然沒有把聖人哄高興起來。
“臣薛白,請聖人安康。”
禦榻上的李隆基沒有說話,反而是高力士開口道:“稟報吧。”
“臣以為,一連串的謀逆案,乃王鉷與安祿山勾結,長年準備著謀反,而王焊腦子裡缺根筋,反而把他們的陰謀暴露了……”
薛白不知道李林甫方才是如何說的,總之他堅持著他的看法,侃侃而談。
他不是無憑無據,而是有證據,有高氏兄弟在偃師的所作所為,有劉駱穀的人贓並獲,因此有種句句屬實的底氣。
說的過程中,他偶爾偷偷瞥向李隆基,與以往每次覲見都不同,這位聖人的麵容隱在燭光照不到的地方,顯得神秘而可怕。
待到薛白說完,李隆基許久都不置可否,末了才淡淡道一句。
“你與右相一起審訊,調查此案。”
“臣遵旨。”
之後,又是長久的沉默,像是在積蓄著憤怒,也像是暴雨前的寧靜。
入冬的天氣,李林甫額頭上竟沁出了微微的細汗。
“王焊謀逆案。”
李隆基終於開口了,在詢問過了宰相、直臣之後,開口透露聖心,讓他們知道這案子該如何查。
天子一怒,不知要死多少人。
“不過是一樁荒唐的誤會,一個傻子,誤打誤撞闖進了皇城……”
李林甫、薛白當即錯愕。
他們真的以為事情鬨到這個地步,這位聖人無比憤怒,會讓朝堂震動,甚至一掃當前的形勢,他們為此才剛剛大吵了一架。
但沒有,沒有預想中的暴雨,沒有雷霆之怒,這一次,李隆基展現出了帝王的胸襟,沒有因為王焊那些話而失態。
他是帝王,豈是常人能夠揣測的?
“務必讓百姓不被妖言蠱惑,薛白,朕命你兼任刊報院主編。”
李隆基語氣中透露著的是斟酌與為難,說到這裡,停了下來。
高力士遂接著道:“民間輿情,不可將一場誤會以訛傳訛為謀逆大案,你可明白?”
“臣,定不負使命。”薛白執禮領旨。
他隱隱感受到,李隆基沒有發作隻怕不是因為胸襟,而是因為恐懼,不想麵對。
這大殿的地上也鋪了一條厚厚的華麗地毯,但不知掀起之後,
李林甫顯然是預料錯了聖人的反應,隻好問道:“若如此……王鉷未能管教好兄弟,可貶為崖州太守?”
他這是要背地裡取王鉷的命,比如宇文融當年就是在往崖州的路上被暗殺的。聖人既然不想聲張王焊造反,那王鉷就隻能死於暗殺了。
韋堅、皇甫惟明之死亦是這般,李林甫知道聖人心裡是默許的。
然而,他竟是再次料錯了。
“不,先查。”李隆基緩緩道,“若王鉷真對王焊之事不知情,則撤其禦史大夫,依舊以他為戶口色役使、京畿關內采訪黜陟使、市和糴使。”
“這……”
李林甫驚訝之下,竟是失態了。
任相近十六年,他自認為極為了解聖人,不想,今日竟是接連料錯了聖人的反應。
聖人的脾氣呢?唐隆政變誅殺韋後、先天政變逼得父皇退位的一代英主,在今日竟是選擇了原諒王鉷?怎麼可能?
“臣,老臣一定查清真相。”
“昭昭有唐,天俾萬國。”李隆基撫須,朗笑道:“朕難道還能連一個傻子都容不下嗎?退下吧。”
他依舊是表現出了風流天子的灑脫,但殿中隻有君臣四人在隱秘的對話,除了高力士之外一個侍者都沒有,朗笑聲回蕩在空蕩的殿裡,有些怪異。
“臣等告退。”
他們沒有再提彆的,從頭到尾就沒有提到王焊的那些話。
像是一個黑雲壓城的沉默午後,本該打的驚雷始終沒打下來,讓人壓抑。
薛白覺得一切是那樣瘋狂,在他眼裡,李隆基的反應比王焊還要瘋狂。
身為天子,不重懲謀逆者以誡天下,而是幻想著掩蓋住一個不可能掩蓋的真相,何等疲軟?何等無力?
論魄力,還不如王焊。
~~
離開勤政樓,李林甫許久沒有與薛白說話。
他心裡隻有一個念頭——聖人老了。
這念頭一起,紛至遝來的是各種雜念,比如,他由此意識到,自己也要老了。
到了花萼樓附近,李林甫才想起來,轉頭對薛白道:“聖意不必對旁人多言。”
“我明白。”
“豎子想一並除王鉷、安祿山,嗬,連王鉷也未必除掉。”
“右相這是在抱怨?”薛白反問道。
李林甫斜睨了他一眼,強忍怒火,徑直摔袖而去。
這一幕落在外麵在等的諸官員眼裡,使他們更添憂慮。
聖人對這些官員亦有吩咐,袁思藝上前宣讀了口諭,讓他們各司其職,控製事態……除了楊國忠。
“聖人體恤楊少卿辛苦,讓你回府歇養。”
“袁將軍,我可否覲見聖人?”楊國忠上前,悄悄遞了什麼到袁思藝手中。
“諸公請回吧。”
楊國忠不由愈發焦慮,轉身匆匆趕向李林甫的車駕,道:“右相且慢,下官想……”
“楊少卿且回府歇息吧,阿郎還得收拾你留下的亂攤子。”
“右相!”
楊國忠沒能攔下李林甫,轉頭一看,隻見郭千裡正與薛白在說話。
“薛郎你說,我射殺王焊,功勞當不小吧?”
“噤聲,還不去安慰陳大將軍?”
薛白提醒了一句,翻身上馬,自追著李林甫的車駕往京兆府審訊王鉷、邢縡。
謀反這麼大的事,連陳玄禮的兒子都死了,豈是輕易壓得住的?哪怕是皇帝想壓。
~~
勤政樓。
殿中,隻有高力士還侍立在李隆基身邊,今日就是連他都不太理解聖人的決定。
“嘭。”
忽然一聲悶響打破了寂靜。
李隆基再也忍不住,將手中的酒器重重砸在地毯上。
“該死!該死!全都該死!”
高力士連忙跪倒,道:“聖人息怒,王焊已死……”
“朕知道。”
李隆基一腳踢飛了那酒器,也沒再有更多動作,閉上眼,長長吐了一口氣。
“他既死了,朕能如何?朕自年輕時就明白,不可由怒火衝昏頭腦。朕絕不至於因一個傻子幾句妄言就失了分寸,他詆毀朕,他詆毀朕,朕反而該活得更好……該活得更好。”
“是,聖人真千古明君也。”
“是吧?”李隆基笑了笑,道:“朕冷靜想過,王焊掀不起風浪,旁人是否謀逆由哥奴去查即可。王鉷……朕相信、了解王鉷,他包庇兄弟是真,但必不知情。若殺了他,太多事得朕親自操勞,可最重要的是,朕得活好,朕當長壽康健,此為最重要之事。”
“聖人明鑒。”
高力士覺得這道理似乎很對,但似乎又有哪裡不對,說不上來。
“當此千載未有之盛世,大唐長安萬年,豈有人能謀逆成功?一個瘋子誤打誤撞,朕越鎮定,越能消彌其影響。”李隆基從容笑道:“朕大可處變不驚,今夜早些歇。”
“是否請貴妃來?”
李隆基先是點頭,之後想到楊玉環那性子是有些直率的,道:“召範女來。”
他吸了吸鼻子,接著想到一些私事,對楊國忠的怒火當即就竄了起來,伸手便要解下身上的興陽蜈蚣袋,再一猶豫,卻是吩咐道:“召李遐周入宮。”
“遵旨,傳玄都真人李遐周覲見!”
雖然已經宮禁了,高力士也不怕麻煩,連忙去派人開宮門。
靴子踏過那厚重奢華的地毯,沒有人發現地毯下有幾隻小虱子正在爬著……最近轉碼嚴重,讓我們更有動力,更新更快,麻煩你動動小手退出閱讀模式。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