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德坊。
夜裡下了雪,有隨從提著燈籠,領著一個少年郎走過長街,在雄偉的大門前停下腳步,見上方掛著的是熟悉的“京兆府”牌匾。
今日的叛亂就發生於光德坊,王鉷亦被押在此處,因此守衛森嚴,透著股冷峻、肅殺的氣氛。
“來者何人?”
“我,我是長安縣尉薛白的幕僚,姓杜名謄。”
來人一開口,打破了肅穆之感,繼續以他那迷迷糊糊的狀態說道:“薛縣尉要過來問案,我這個幕僚也被喚起來記筆錄了,天可真冷。哦,這是我的宵禁行走文書。”
“杜先生有些眼熟啊?”
“咦,牛栓?田大?是我杜五郎啊,我家‘妄稱圖讖’的時候,就是你們將我從長安縣衙押到京兆府,路上我逃了,記得嗎?”
“這……”
“不記得了?牛栓你還點了湯餅請我吃,我當時逃走了,連累你們了吧?但你們不是長安縣的差役?怎到京兆府來了?”
“記得,請五郎小聲些。”牛栓壓低聲音,道:“辦謀反大案呢,小人是被縣尉調來,守京兆府的。”
杜五郎會意,隨著他們進了府衙,小聲問道:“王鉷不是京兆尹嗎?他都謀反了,怎麼還能關在京兆府?”
“這種事小人就不知了。”
“哦,懂了,試探有沒有人放他逃呢。”
牛栓佩服道:“原來五郎如此聰敏。對了,小人當年犯了大錯,在五郎屁股上踹了一腳,五郎大人有大量,能不能饒了小人。”
“沒事沒事,我都不記得這事了。”杜五郎轉頭一看,見公堂前站著一眾官員,不由問道:“他們在做什麼?”
“是京兆少尹和六曹參軍在等右相來問案,聽說王鉷很強勢,做事都是任用親信幕僚,一向不信任這些官員,這回反成了好事哩。”
“就是,不上進也有好處的嘛。”杜五郎問道:“但王鉷是京兆尹,不可能在京兆府沒有心腹的吏員吧?”
“自然有,眼下這京兆府誰不發愁?都怕被當成反賊了。”
“哎,我熟人蠻多的,我去打個招呼。”
杜五郎不隨官員們湊熱鬨,反而往京兆府牢走去,遠遠就向幾個典獄揮手。
“諸位,我今日不是來坐牢的,可是來審案的。”
“這不是五郎嗎?我們牢中出去的,你可是最顯達的一位了……”
對話發生時,就在他們身後的京兆府大牢深處,邢縡正坐在黑暗中咬著指頭,顯得非常焦慮。
他腦中回憶著這些年發生的所有事,從他阿爺在炭山與安祿山合謀殺人劫財開始,到劉駱穀留在長安利用祆教教義唆使王焊培養死士,再到王焊逐漸不受控製,他們乾脆激王焊造反以撇清。
“為何攻入皇城又忽然撤了?若想撤,劉駱穀何必派人射殺陳知訓、攻皇城?豈非更容易暴露府君?”
邢縡想了很久,愈發覺得事情不對。
終於,他腦中靈光一閃,覺得劉駱穀派人來,倒像是故意要把造反引向安祿山。
得知道劉駱穀到底怎麼了。
過道上有火光亮起,有兩個典獄拿著鐐銬過來,道:“該去刑房了,你今夜可不好捱。”
“我都會招。”邢縡還在啃手指,道:“但我是冤枉的,此事有陰謀,有陰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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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一隊隊金吾衛趕到了京兆府大門前,列隊、站定。
京兆少尹章恒搓了搓手,在燈火通明中見到了一眾紫袍、紅袍官員紛紛下馬,場麵十分壯觀。
他忙領著一眾官員趨步過去,執禮道:“見過右相,請右相安康!”
李林甫臉色冷淡,抬手一指身邊的金吾衛,問道:“若非本相護衛森嚴,今日或已為王焊所殺?”
“王焊該死。”章恒當即表態,與王鉷劃清界限,道:“王鉷亦涉謀反,當誅!”
“連夜審。”
章恒有些緊張,慌忙抬手請李林甫往公堂。
一眾人魚貫入內,京兆府官吏們偷眼瞥去,隻見右相身後紫袍、紅袍皆有,其中最顯眼的卻是一名年輕英俊的官員身披青袍走在最前,仿佛是協助右相辦案的副手。
“薛郎。”
一身青袍的薛白正在李林甫身邊走著,轉頭看去,隻見是京兆府倉曹參軍裴諝站在那行了一禮。
他遂停下腳步,在眾人的矚目下與裴諝寒暄了幾句。
“裴兄,許久未見了,裴公可還好?”
“阿爺致仕了,他能平安身退,還得多謝薛郎。”裴諝感慨道,“薛郎才回長安,又要升官了?”
“恰逢其會,能為朝廷辦事罷了。”
薛白與裴諝也相識了兩年多,他已從白身到長安尉,對方卻還是個倉曹參軍,今夜既有機會閒聊兩句,他忽起了拉攏之意。
但不知以他如今的地位,有沒有資格拉攏一個聞喜裴氏的世家子弟?
……
那邊,李林甫進了公堂,回頭看了薛白一眼,輕聲自語道:“還有工夫閒聊。”
作為當朝宰相,哪怕是一句無心之言,也可能讓有心人解讀成他不滿薛白,但他還是自語出來了。
“右相請上座。”
“本相年老體衰。”李林甫搖搖手,道:“十郎,伱來代父審案。”
李岫正侍立在李林甫身後,聞言一愣,沒反應過來。
他這位阿爺對權力的迷戀已到了不願與任何人分享的地步,這還是
“阿爺?”
“讓你代為問話。”李林甫道。
他在來的路上已把聖人的心意告訴李岫了,徑直在上首坐下,閉目養神。
李岫大為振奮,站在李林甫身後安排起來,請刑部尚書蕭隱之、大理寺卿李道邃,以及宮中派來監督此事的宦官袁思藝入座。
很快卻又遇到了難題,想著該如何安排薛白的座位。
思來想去,因為薛白是聖人欽點的查案官員,他遂將其安排在李道邃身邊坐下,比京兆少尹章恒、長安縣令賈季鄰的位置還要靠前。
這顯然不算妥當,但無人就此提出異議,除了李林甫微微搖頭。
李岫原有世家子弟的風度,但見到父親接連露出不滿的表情,反而緊張了起來,看著李林甫的臉色,緩緩道:“提審王鉷……不,先提審邢縡。”
“喏。”
李岫深吸了兩口氣,斟酌著一會審問時要說的措辭,漸漸平靜下來。
他已做好準備了。
然而,卻見幾個差役匆匆跑了回來,稟道:“右相,不好了!”
“何事?”
“邢縡……邢縡死了。”
“什麼?”
忽逢意外,李岫措手不及,愣了一會兒,張嘴正要開口。
“本相親自去看。”李林甫已站起身來。
一眾相府護衛連忙擁上,唯留下李岫還在那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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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把的光亮驅散黑暗,能看到血跡正順著灰磚間的縫隙往外流。
邢縡被掛在刑架上,身體無力地往下垂著,喉嚨已被割開。
“怎麼回事?!”
“稟右相,小人們把他綁在刑房中就離開了,該是……該是有人進來,給了他一刀。”
“查。”李岫上前道:“將所有差役召來問話,我要知道都有誰到過刑房!”
隨著這一句話,李林甫卻是回過頭淡淡掃了他一眼。
章恒見狀,連忙上前,稟道:“右相,此事必是王鉷在京兆府中的同黨所為,何不將他們捉下,一一審訊?”
“此人是王鉷之心腹?”
“下官請私下稟報右相……”
正此時,忽然有人開口道:“若真是王鉷同黨所為,該救王鉷,甚至殺掉王鉷,為何會對邢縡下手?”
眾人轉頭看去,隻見說話的是薛白。
在場官員大多都有利益偏向,反而隻有薛白看起來是不偏不倚、秉公執法的樣子。
“薛縣尉何意?”
“王焊、邢縡都已光明正大造反。此時殺邢縡想要隱瞞何事?在我看來隻有一個目的,就是有人為了遮掩整件事裡安祿山參與的證據……”
“夠了!”李林甫叱道:“休得信口雌黃!”
“我在張府上,親眼看到安祿山留在長安的進貢使劉駱穀暴動;我在偃師,親眼看到高家兄弟收買河南官府,豈為信口雌黃?今日我等隻顧盯著已被捉拿的王鉷,卻毫不在乎鎮守範陽的安祿山更具危險,這又是何道理?”
官員間當眾爭執常有,但李林甫堂堂宰執,與小官爭執卻會損傷他的威望。
於是他以教訓小輩的口吻淡淡道:“豎子無知,既無證據,不可中傷邊鎮大將。”
薛白看向崔祐甫,道:“崔縣尉,今日你我交談,便說過拿下邢縡便有安祿山謀反的證據,偏偏此時人死了,你如何看?”
崔祐甫有些為難,但沉思片刻,還是叉手行禮,鄭重道:“我以為,安祿山確可疑也。”
“當查。”
薛白十分堅定,道:“我欲詢問京兆府所有差役,右相可是要阻止?”
李林甫以威懾的眼神瞪著薛白,緩緩道:“你最好查出真相,莫負聖人重托。”
他這是在提醒他,聖人不喜歡大肆宣揚謀逆案。
“謝右相信任。”
“邢縡之死交長安縣尉薛白查。”李林甫道,“繼續審王鉷。”
說罷,他拂袖而去,自去取王鉷的口供。
他知道很可能是安祿山的人動手滅口了,但不是為了造反,而是為了阻止李亨登基做準備。
薛白想查,查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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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先驗屍,之後再一個個問話。”
“喏。”
“薛縣尉,杜先生來了。”
“嗯。”
杜五郎走進刑房,關上門,湊到薛白耳邊,問道:“沒人能偷聽吧?”
薛白正在看邢縡脖子上的傷口,道:“放心。”
“那就好,嚇死我了。”
杜五郎則是向邢縡拜了拜,閉上眼,在心裡默念道:“兄台見諒,雖然算是我殺掉了你,但你犯下謀逆大罪,原本就死定了,我算是給你一個痛快,你就不要怪我吧。”
薛白不知他在碎碎念什麼,問道:“安排好了?”
“嗯,京兆府牢有一個我熟悉的典獄,他前陣子巴結王鉷,正是害怕的時候,我與他說,陳玄禮想要審問出仇人是誰,讓他放刁丙進來審邢縡,刁丙一刀就殺掉了。”
“他人呢?”
“送走了。”
“那典獄呢?”
“知道邢縡死了,嚇壞了,但我安撫住了。”
“你喚他進來,我給他安排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