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皇子之中,永王李璘算是相貌最差的之一,遠遠比不上皇侄李珍酷似李隆基的程度。
一直到了天寶年間,隨著郭虛己屢立戰功,李璘才借著舅舅的勢逐漸在諸王中脫穎而出,眼下郭虛己一死,若無意外,他往後已很難再嶄露頭角。
他得把握住每一個機會。
“天寶六載,南詔部落首領董哥羅叛亂,舅舅南下誅殺之;次年,舅舅西進吐蕃破千碉城,逢南詔爨日進又叛,舅舅唯遣麾下將領平叛,此時已有奏報稱閣羅鳳不肯配合;天寶八載,舅舅破吐蕃四十城,再聞閣羅鳳之叛,欲親往南詔,未已,竟與長子一起染病身亡,此事蹊蹺啊!或是南詔與吐蕃勾結,害死了他們!”
李璘早有腹稿,將母家的戰功在群臣麵前再次敘述了一遍,拋出他的看法,顯得他有理有節。
聞言,群臣中不少人忍不住交頭接耳,小聲嘀咕起來。
李隆基閉上眼,強忍著怒氣,心裡想到今夜的上元宴已經被毀了。
這是他一年僅有一次、且一生中剩不到十餘次的盛宴。他親自排演了半年的新戲還沒擺上台,他還答應過範女,讓她登台獻唱,教坊沒有給她的公平,將由他這個聖人親自給。
但此時,就算喝退這幾個年輕人,氣氛已經毀了。
想著這些,李隆基睜開眼,目光冷漠,先看了李璘一眼,李璘當即駭然,連忙跪倒在地。
他這才移開目光,看向了李泌,李泌目光坦蕩,站在那兒,渾身氣質依舊溫潤如玉。
最後,他看向了薛白。
這一個瞬間,李隆基竟然感覺到他看不透薛白,不能夠確定這個少年郎在想什麼。
裝的?
李隆基心中有了判斷,於是稍稍舒展身體,擺出高高在上的聆聽姿態。
“永王是關心則亂,請聖人勿怪。”李林甫起身,先是環顧殿上諫言的三人,帶著笑意,道:“都是年輕人,沉不住氣,不過是南詔使臣未赴宴,豈值得大驚小怪?”
不愧是宰相,一開口便讓許多人感覺到事態並不嚴重,尤其是“年輕人”一詞,能讓人意識到永王其實是個非常沒主見,極容易被慫恿之人。
接著,李林甫轉身,板著臉道:“薛白,誰讓你串聯鬨事、壞了好端端的上元宴?!”
他知道薛白沒有幕後指使,但正好能借機把聖人的怒火燒到更多敵人身上。
宴上眾人才安靜下來,聞言再次響起了細碎的嘀咕聲,本以為右相是要平息事態,沒想到竟是當場發難。所有人都看向薛白,暗道得罪了右相隻怕難有好下場。
更讓人沒想到的是,薛白竟招供了。
“是左相陳公。”
“什麼?”
“左相心係大唐社稷,擔憂南詔形勢,命我於上元宴直諫。”薛白道,“但不知到了右相嘴裡,如何成了串聯鬨事?”
“我沒有!”陳希烈被這荒誕的一幕驚得懵了,反應過來才連忙起身,鄭重行禮道:“聖人,絕無此事,老臣從未與薛白如此說過!”
薛白不等旁人開口叱喝,當即又道:“那就是太子。”
“什麼?!”
眾人皆感錯愕,認為薛白這是瘋了,說話完全沒有章法,毫無顧忌地張口亂咬。
連李林甫也驚訝得瞪了瞪眼,他確實是想把李亨指為幕後黑手,把這一連串的事全都做成東宮與薛白勾結……
“是太子指使我在上元宴鬨事。”薛白繼續說道,“太子允諾將和政郡主嫁我,命永王李璘、駙馬張垍、翰林李泌與我交好,誣告金吾將軍李延業與吐蕃,因李延業乃右相之心腹。我們又偽造證據,放出南詔叛亂的消息,勸南詔質子鳳迦異逃出長安。為的,就是在上元夜壞聖人雅興!”
“你!”
李林甫沒想到薛白說得如此之快,把他打算安排的罪證直接拋出來了。
“我交構東宮、妄議邊事、衝撞聖駕,右相大可治我的罪,貶我到夜郎、崖州,可惜我已辭官了,請右相直接杖殺我罷了!”
“聖人,你看這豎子,簡直無法無天!”
出仕數十年,為相十數年,李林甫還從未這麼生氣過,因為他要說的話卻被搶先說了,他已不知所言,唯請聖人作主。
苗晉卿、宋遙等右相黨羽們連忙站起身回護。
“太放肆了,禦宴之上如此夾槍帶棒,血口噴人,禮官何在?”
“虧得是狀元郎,如此撒潑,成何體統?”
不知誰這般教訓了一句,薛白當即轉身,指著苗晉卿,道:“至少我這個狀元未曾在禦前覆試時拽白,將朝廷顏麵丟得一乾二淨!”
“……”
李琮驚呆了。
薛白說過“必會站在慶王之前”,但他沒想到,竟是這樣的局麵。
眼看苗晉卿呆若木雞,有那麼片刻工夫,李琮完全忘了去想是否出麵這件事,之後他才想起去看聖人的臉色,但禦榻上的聖人已經無悲無喜,像一尊神像。
而就在李琮的上首,李亨已經站起身了。
諸王之首、儲君之位的一側,隻有張汀依舊跪坐著,從容優雅地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就是張汀這副平靜的模樣,讓李琮感到了一陣不安,他終於坐不住了。
~~
李亨起身的同時,張垍也起身了,兩人幾乎是同時走到殿中。
張垍低下頭,有個稍稍抬手的動作,讓李亨先說。
“父皇。”
李亨並不客氣,執禮道:“薛白說了氣話,兒臣絕沒有交構他這個八品監察禦史。”
一句話,看似否認薛白,實則卻站到了薛白這一邊,劍鋒直指李林甫。
這些年“交構東宮”的罪名右相府也用得太過順手了,如今南詔生變如此大事,李林甫竟還想順手陷害東宮,李亨豈可能不借機賣直邀名。
他早看明白了,李隆基永遠不會喜歡他,既然如此,他更該養望,要讓天下人都寄望於他這個太子。
“另外,兒臣以為南詔事關重大,不宜於今夜群……”
張汀把一口酒抿進喉中,微微一笑。
她知自己選對了夫婿,當時許多人都說太子懦弱,連著兩次和離,棄妻妾於不顧,這沒錯,但,也看與誰比。
縱觀所有活在十王宅裡的皇子,有哪一個,才能、名望可與太子相提並論?沒有。
聖人三十子,夭折七人,殺三人,李亨隻需要贏過剩下十九個窩囊廢,足矣。
今載上元夜,天下人足可見太子之魄力、遠見。
“父皇!”
李琮連忙站起身來,趕向殿中,因為太急,他還磕了一下桌案。
過程中,他向薛白看了一眼,雖沒能看清薛白的反應,卻意識到自己太慢了,被李亨搶先了一步。
“兒臣以為,既有吐蕃、南詔使者與金吾衛勾結,可暫歇宴筵,恢複長安宵禁,以保無虞!”
他還是沒有斷言南詔必叛,但至少出麵了,表了態度。
如此,必然也是要承擔聖人的怒火,此時尚不知罪責會到何等地步。
“陛下!”
李林甫眼看又有人跳出來,連忙擺出忠耿老臣的姿態,以沉鬱的聲音,道:“如此軍國大事,西南各州縣尚無公文,僅長安城年輕官員與諸王,憑借細枝末節而斷言,豈非兒戲?!”
他嘴上說的是“兒戲”,一雙眼睛裡卻飽含著諫言。
李隆基將這一切看在眼裡,懂了李林甫的言下之意。
地方官都沒聽到風聲,倒顯得太子、慶王、永王與其黨羽能耐,這是在關注軍國大事嗎?
是在賣直邀名,是在爭儲。
是當他這個皇帝老了,踩著他這個皇帝的顏麵博取名望!
“昭昭有唐,天俾萬國。”
李隆基站起身來,負手走下螭陛,淡淡道:“南詔彈丸小國,敢背叛大唐嗎?!”
“不敢。”
群臣連忙站起,執禮而立。
李隆基走到了蕃臣們的麵前,這讓陳玄禮、郭千裡等人皆有些緊張,因驪山刺駕案給他們留下的擔憂還未過去。
但李隆基已伸出手,拍了拍阿倍仲麻呂的肩。
“聖人。”
阿倍仲麻呂激動到無法自持,當即跪倒在地。
“臣海外蕃民,得沐天恩,伏謝聖人慈親。”
“朕問你,扶桑國,會叛大唐嗎?”
“不會!”阿倍仲麻呂以頭抵地,“扶桑臣服、仰慕大唐,如孩兒待父母,萬世不敢違逆。”
李隆基點點頭,重新走向殿中,冷冷瞥了那些諫言的臣子們一眼。
“今夜是上元節,朕說過與百姓同樂,那便絕不食言。大唐有包容萬邦的心胸,朕也不罰你們……還敢多言者,拖下去。”
範女聽了,眼神中不由透出些焦急來。
她算過日子,因此今夜其實是有些安排的,打算與薛白見上一麵,沒想到出了這樣的變故。
此時她很希望薛白能順從了聖人的心意,老實閉嘴不談,可接著便見薛白、李泌還想開口,話音未出,徑直被宦官拉了下去。
她再細心的安排,也就此無用了。
而隔著梅妃,楊玉環也在看著薛白,一雙明眸中反而顯出了些許讚賞之色。
敢拂逆君王者,她平生還未見過。
沒有人能體會到這種明知會觸怒天子卻還義無反顧的舉動,帶給她的是怎麼樣的觸動。
以往隻知那少年郎有才情,今夜方知他有膽魄……
~~
“奏樂!”
李隆基接過酒杯,高高舉起,從容而平和地吩咐了一句。
很快,舞樂聲起。
安祿山小跑到殿中,像是一顆滾動的肉球。
“聖人,胡兒能跳胡旋舞了嗎?”
隻有他還是那麼歡快,完全不受方才的鬨劇影響。
“好,胡兒跳舞,朕親自為你打鼓……”
李璘低著頭,小心翼翼地回到案幾後,心知等到禦宴之後,自己必然要付出代價,心中不由後悔。
他轉頭向下首看去,隻見坐在那的是壽王李琩。
“十八……”
李璘才想低聲說兩句話,李琩竟是避之唯恐不及,幾乎是直接把臉埋進了酒杯裡,縮著脖子不敢與他對視。
“哈?伱還怕我連累你?就你?”
李璘今夜隻不過是說了一段話而已,遠沒有李琩那麼受聖人厭惡,竟被反過來疏遠了?
他不由暗罵不已。
“怕什麼?萎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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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萼相輝樓依舊燈火輝煌。
禦宴還在繼續,上元夜依舊沒有宵禁。
但,薛白等人一鬨,並不是沒有作用,興慶宮的守備已開始暗中加強了。
金吾衛大將軍薛徽也從花萼樓中退了出來,召過麾下幾名將領。
“查到沒有,李延業去了何處?”
“還在查。”
薛徽皺了皺眉,忽聽到身後有人在說話,是大嗓門故意壓低聲音說悄悄話的奇怪音量。
他回過頭看了一眼,果然見郭千裡也出來,正在分派幾隊龍武軍士卒做事。
“金吾衛出了事,若結果還是等龍武軍查到,有何後果知道嗎?”
“末將知罪,可……長安城今夜不宵禁,實在是……”
“我不管這些!”薛徽道,“給我把人找出來。”
“喏。”
把麾下將領分派出去,薛徽正打算到皇城的衙署等候消息,忽想到一事,問道:“薛白、李泌到了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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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源打算去何處?”
出了興慶宮,薛白看著長街上的花燈,隨口問道。
李泌丟了官職,全然沒有懊惱,反而有種無官一身輕的喜悅,從容道:“潛遁名山,習隱自適。”
說罷,他看向薛白,提醒了一句。
“我勸你也遠離是非,你無官在身,若無庇護,恐有性命之憂。”
薛白問道:“我是說,今夜是上元夜,你打算去哪?”
“歸家,睡覺。”
“這麼早?”
李泌抬手一指。
薛白順著他的手指看去,隻見柳樹梢頭,掛著一輪飽滿的圓月,散出清輝。
“難得這麼亮的夜,你卻回家睡覺?”
“天已經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