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希烈一愣,不明白索鬥雞這次為何要對付李白這種浪蕩客,有何用意?
楊國忠對李白不熟悉,隻知他在藍田驛與薛白鬥了詩,故而覺得李林甫這次是想牽扯薛白。
苗晉卿則是知道,李白為翰林之時曾得罪過李林甫,大概右相氣量狹小,到現在了還想報複。
之後,他們才想到,右相沒必要在此事上做文章,西嶽祠還真可能是李白醉酒之後一把火燒掉的。
“都談談吧。”李林甫目露沉思之色,緩緩道:“西嶽祠不能無緣無故失火……你等認為,該如何處置李白?”
楊國忠最先領會到這話當中有深意。
不能無緣無故失火,那該有人為此承擔責任,而李白之名天下皆知,由他承擔,有好處卻也有壞處,右相要聽聽他們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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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陰縣。
短短數日之間,縣城內已不複先前那熱鬨無比的景象。
一部分因為封禪之事而來跑來謀求晉身機會的官宦人家在得知了西嶽祠失火之後迅速離開了,當然,還有另一部分則借機真正開始謀求晉身。
薛白也從華山下來,住進了華陰驛。
他在打探著事情的後續,好在,因杜妗早便安插了人手在陵台丞身邊,而陵台丞近來與王客同走得很近,因此,他多少還是打聽到了一些消息。
“王客同改主意了,他把西嶽祠失火之事如實稟報給了朝廷,且將縱火的罪名推在了李白身上。”
“為何?”
杜妗之前分明打聽到,王客同是想要隱瞞失火之事,誰曾想,他一回到縣城便稟奏了是李白縱火。
她思忖著,喃喃道:“隻怕是,王客同知道此事他瞞不住。”
薛白問道:“為何瞞不住?”
“有一個可能……縱火者來自長安?”
薛白見杜妗也是如此猜測,點點頭,道:“我想去見見太白先生。”
“很難,但可以試試。”
杜妗應了,花了大量的錢財打點。
那華陰縣令王客同大概也有些不祥的預感,收了錢財給家人留作後路,答應了讓宗多君去探視李白。
同時,王客同還透露了一個消息。
“本縣並不想捉拿太白先生,公務在身,宗家娘子見諒。”
“懇請縣尊明鑒,我家夫婿是冤枉的,許多人都看到他是失火後才過去。”
王客同道:“唉,他醉後點了火,便回去呼呼大睡,火起後再跑過去承認是自己縱火。”
宗多君連連搖頭,急道:“不是這般,我能作證……”
王客同打了官腔,道:“現在招供畫押,還能免得一死,何必多受罪?”
說話時,薛白正扮作仆役,低著頭跟在宗多君身後,聞言,愈發確定了自己的猜測。
終於,他們穿過昏暗的過道,進了牢獄。
李白看起來還好,正倚坐在那唱歌,歌聲消沉中帶著豁達與灑脫。
“嗟予沈迷,猖獗已久。五十知非,古人嘗有。立言補過,庶存不朽。包荒匿瑕,蓄此頑醜。月出致譏,貽愧皓首。感悟遂晚,事往日遷。白璧何辜,青蠅屢前……”
見到宗多君來,他起身,笑道:“不必憂慮,如此顯而易見之事,我很快能洗脫冤屈。”
“你也是一把年歲了,偏不肯安生。”
“哈哈哈,嗟予沈迷,猖獗已久。”
薛白給了他們夫妻倆說話的空間,環顧了這座牢獄,見李白被關押在單間裡,隔著木柵說話隻要不太大聲,不至於被旁人聽到。
他這才上前。
“太白兄,我有話與你說。”
“三郎來了,你沒事就好,我很擔心你陷在火中。”
“我騙了太白兄,我便是薛白。”
李白並不吃驚,之後,裝作很吃驚的模樣,促狹道:“原來如此,不識廬山真麵目啊。”
都到這時候了,他還有心情說笑。
“能作出那些詩詞來,不是薛郎又能是誰?藍田驛你我對詩一事,我們在華山不知,多君卻已在華陰聽到傳聞了。”
“太白兄早知道了。”薛白道:“那說正事,火該不是太白兄放的?”
“自然不是。”李白道:“但他們說,若是認罪,至多流放湘沅。若不認,反而要吃許多苦頭。”
“他們是誰?”
“縣官。”
薛白道:“太白兄可知誰是縱火的幕後主使?”
說話間他看了宗多君一眼。
宗多君於是退開幾步,為兩人把風,讓他們說話。
李白則是到了木柵邊坐下,側耳傾聽。
“誰使人縱火?”
“若是我沒有猜錯。”薛白緩緩道:“該是當今聖人。”
“聖人?”
李白眯了眯眼,回想著那道身影。
他離開長安已有數年,聖人在他記憶裡已有些模糊了,他看不清聖人,漸漸不明白那是明主還是昏君。
“聖人一心封禪,為何要燒毀西嶽祠?”
“因為封不了。”薛白道:“也許是南詔已叛唐,歸附吐蕃,西南戰事再起,天下不寧;也許察覺到安祿山已有叛亂之心,大亂在即。總之,既然封不了禪,乾脆一炬了之。”
李白目光直直地看著薛白,許久,笑歎道:“三郎比我還能信口開河啊。”
“聖人不希望臣子們以為他是婉拒,反複請求。他希望快刀斬亂麻,那麼,一把火是最簡單的辦法,燒毀西嶽祠,就是為了速速了結此事。”薛白道,“隻能是這樣,因為沒有旁人敢。”
說這些的時候,薛白知道此事很荒唐,很難讓李白相信。
但官場上最有可能出現荒唐之事,因為權力會迷失人的理智。
在華山險峰上修建西嶽祠封禪,此事的開端,就已經是一個極為瘋狂的想法了。
要知道,開元時,張說任宰相,為了完成李隆基封禪泰山的壯舉,也是費儘心力,得罪了無數人。
而到了如今,大唐內憂外患,李隆基對這些危機視而不見,偌大的朝廷哄著這個完全糊塗了的皇帝封禪華山,真能做到嗎?
李白也許不信,其實,薛白更不願相信。
如果是旁人縱火,李隆基既然已下詔十一月封禪,那無論如何,不惜代價也會來。如此,薛白還有機會繼續他的刺駕準備。
但若真是李隆基下令縱火,他必不會再來華山。誰能想到,天子詔告天下之事,還能如此反悔?
薛白也就刺殺不了這位聖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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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慶宮,南薰殿。
李林甫緩緩走進殿中,隻見殿內空空蕩蕩,聖人獨坐在禦榻上,高深莫測的樣子。
“陛下,華陰縣稟奏,西嶽祠失火了。”
“失火了?”李隆基愕然,喃喃道:“那,朕便不能封禪西嶽了?”
李林甫遲疑著,應道:“老臣以為,封禪不過是錦上添花,太宗皇帝便不曾封禪,聖人封禪泰山,已是足夠。”
“朝臣們是如何反應?”
“為彰聖人功績,朝臣們以為,當再建西嶽祠。”
李隆基道:“不可勞民傷財。”
“聖人明鑒。”李林甫問道:“西嶽祠,似是李白醉酒縱火所致。他名滿天下,若能認罪……臣請聖人寬宥。”
“李白。”李隆基點點頭,道:“允了,一場火。朕還是愛他的詩才啊,會赦免他。”
“臣遵旨。”
李林甫鄭重應下,如此一來,西嶽祠的火便不是神明降罰,往後若有人談起,更關注的便是詩仙醉後犯糊塗。
從幾年前,王鉷就開始鑿華山道,數載之間,花費錢糧無數、不知多少勞工死在華山懸崖之下,轟轟烈烈忙了這麼久,這件事終於是以一種草率的方式結束了。
但,連他都不明白,聖人為何忽然改主意了。
君臣二人都沉默了下來,李隆基有一個輕輕拍膝蓋的動作。
放棄封禪西嶽,理由很多,但歸根結底……他不想去了。
去歲,李遐周入宮,說了一番見解。
“聖人生於垂拱元年,乾支為乙酉,酉在五行之中與金相配,金置於西,故而,西嶽華山與聖人本命相合。聖人若欲求長生不老,當去華山。”
其實封禪西嶽之事已籌備了好幾年了,李遐周這話也不過是順著李隆基的意思來。後來發生的一切,讓李隆基知道這都是假的,封禪西嶽之事背後,是無數人的私心。
他原本是願意配合那些人的,此事做了,他便是繼黃帝之後唯一封禪華山的帝王,功績蓋過七十二帝。但既知道是假的,心裡終究是沒那麼熱切了。
前些日子,他做了一個噩夢,夢醒之後,忽然意識到自己老了。
擺在他麵前一個很重要的事實是,他很可能攀不上華山了,沒了當初想去時的雄心壯誌了。
那個噩夢帶來的更可怕的是恐懼,李隆基心裡有種隱隱的擔心——他不願在華山再一次遇到謀逆。
如此種種,都在動搖著他封禪的念頭。
最後,還有一件事,成功壓垮了他的信念。
“南詔之亂,如何了?”
“回陛下。”
李林甫躊躇著,儘量把情形說得不那麼嚴重,但發生的事實卻是已瞞不住了。
“閣羅鳳已攻陷了姚州城,以及小夷州三十二城,殺了張虔陀,將他的人頭掛在城頭。此事實因他與張虔陀的私仇,因張虔陀與他的女人……私通……”
“私仇。”李隆基道。
“是!”李林甫忙道:“臣已派人責問閣羅鳳,必讓他向陛下謝罪。”
李隆基臉色難看,有心征調大軍斬殺閣羅鳳出一口惡氣,暫時卻隻能咽下去。
姚州已經丟了,此時一旦消息傳開,丟的是他這位天子的顏麵。
“右相務必儘快處置吧。”
“臣遵旨。”
李林甫聽出聖人語氣不悅,倉皇領命告退。
他一路出了興慶宮,前方雖有金吾衛靜街,卻還能聽到長安城的酒樓茶肆中有為封禪西嶽一事歌功頌德的聲音。
“大哉爍乎!明主聖罔不克正,功罔不克成,放百靈,歸華清……”
李林甫聽得心情不悅,招過人吩咐道:“讓他們住口,西嶽祠都已經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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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陰縣牢。
薛白道:“依我看,聖人既不願聲張。太白兄若不肯認罪,諒他們也不敢屈打成招,畢竟這一把火,代表的是讓步;當然,太白兄若認下了,也許他們真會依承諾,隻定一個小罪,也許聖人還會認為你懂事。如何決擇,還在太白兄自己,我來,不過是把事情與你說清楚。”
李白聽了沒有作答,而是撫著長須,哈哈大笑地吟了一首詩。
“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
“羞逐長安社中兒,赤雞白雉賭梨栗。”
“彈劍作歌奏苦聲,曳裾王門不稱情。”
“……”
此時,宗多君探視的時間也到了,獄卒已過來趕人。
薛白也隻好往外走。
一邊走,他一邊還能聽到李白的高聲吟唱。
“昭王白骨縈蔓草,誰人更掃黃金台?”
“行路難,歸去來!”
等薛白出了縣牢,隱隱還覺得那首詩在耳邊回蕩,他雖沒聽到李白明確的回答,但已知李白的選擇。
行路難,歸去來,薛白知道自己也該歸長安了。
他非常遺憾沒有在華山等到李隆基,但沒關係,他的誌向沒有因此有任何改變……最近轉碼嚴重,讓我們更有動力,更新更快,麻煩你動動小手退出閱讀模式。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