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總是那樣,事情未做,自己先假設一大堆困難出來。”
“是啊。”李騰空側過身,看著天邊的雲朵,道:“以前,我也是那樣。”
“嗯?”
“我以前總認為有些事是不成的,若它真是不成也就罷了,我大可當那是一場空,是修行。可你知道最能亂我心的是什麼嗎?是錯過了以後我才發現,它原來是能做成的啊。”
薛白聽到這裡,已聽明白了她在說何事。
李騰空站在暮春裡吸了吸鼻子。
“沒什麼的,我隻是有些惱我以往為何那樣的不知進取,隻是有些遺憾罷了……遺憾比嫉妒更蝕人心。”
薛白甚少看她失態,他知她是修道之人,有時甚至會故意去攪亂她的心神,也不知是何心理,大概有些像小時候總喜歡逗女孩玩……但此時,他看到了她肩膀微微顫抖。
他想安慰她,又怕她一回頭,又見到她哭。
“我走了。”李騰空道,“此番事了,往後我不會再管相府之事。”
“小仙……”
“沒談完的,讓我阿爺遣旁人與你談,我真再不理會了。還有,你娶了良人,我真的很為你高興。”
說到最後李騰空語氣決絕,說罷轉身就走。
她方才想了很多很多,她與薛白擁抱了兩次,一次就在這庭院之中,因那首《生查子》的元夕詞而情難自禁;一次是在華山那微涼的月夜裡,直抱到大火蔓延。
因眷戀那份繾綣,她為家裡出麵幾番來與薛白談判,何嘗沒有想過也許能續這段情緣?但此前有一些眷戀可以,如今他已成婚,那一切就到此為止了。
事已了,便當做了一場夢,從此舍了女兒家的情意,一心向道罷了。
腳步故作從容,李騰空穿過儀門,迎麵,皎奴、眠兒迎上。
“十七娘。”
“說多少遍了,叫我‘騰空子’。”
“騰空子,顏娘子起來了。”
“回玉真觀。”
“可……”
眠兒輕輕拉了拉李騰空的衣袖,提醒道:“騰空子你來是為了見顏娘子的呀,怎麼能不見她就走吧。”
“回玉真觀。”
李騰空加快腳步,徑直出了薛宅,也不登上她的鈿車,拉過皎奴的馬,策馬便走。
她怕她再留會哭出來,更怕再多留一刻薛白便要再次擁她入懷,丟了彼此的體麵。
走馬出了宣陽坊,橫穿朱雀大街,過永安渠上的小橋,天空忽然下起了小雨。
雨不大,隻是暮春的微雨,偏是李騰空轉頭看去,見街邊有一對男女正在簷下躲雨,有說有笑的樣子,恍如當年她亦與薛白有過那樣片刻。
她也不管身後皎奴的呼喊,仰起素麵,迎著那蒙蒙細雨,反而瞬間輕鬆了下來。
終於不必再忍著不哭。
一路回了玉真觀,走過庭院,李季蘭打著傘趕出來,見了她,不由訝道:“騰空子哭了嗎?”
“沒有,下雨了。”
李騰空應了,往律堂走去,自在蒲團上坐下,對著簷外的雨悟道。
李季蘭忙趕過來,道:“你呀,先打熱水給你洗洗吧?”
“季蘭子,我今日曆了妄心劫。”李騰空平靜地笑了笑,緩緩道:“道起於一,其貴無偶,各居一處,以象天、地、人,故曰三一也。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人得一以生,神得一以靈。”
李季蘭卻絲毫沒感到平靜,隻覺心疼,沒好氣道:“道法自然,哪有強求來的道?”
她才不管李騰空修行得如何,自去安排熱水。
走到庭院,卻有師姐過來,與她附耳說了一句。
“啊?”
李季蘭聽了,連忙多拿了一把傘往門外趕去,到了門外抬眼望去,卻隻見她心心念念的那道身影正消失在蒙蒙細雨中。
~~
薛宅。
顏嫣揉了揉眼,從榻上坐起來,隻見永兒站在那,欲言又止的模樣。
“嗯?”
“娘子,十七娘來過,說想要見你,但與郎君說了會話又走了。”
“那去玉真觀下個拜帖,問她我明日過去可好。”
顏嫣雖然年紀小,貪睡貪玩,處置這些家事卻是心裡有數,隨口便作了吩咐,又問道:“夫君呢?”
“隨十七娘出去了……”
永兒話音未了,顏嫣向窗外看了一眼,道:“下雨了,夫君帶傘了嗎?”
“沒有。”永兒應道:“奴婢讓廚房備些薑湯來。”
她到門邊安排了,顏嫣已經坐到梳妝台前,拿著一卷故事看著,等她梳頭。
“娘子,奴婢聽說,長安城可多人都嫉妒娘子嫁了好夫婿呢。”永兒終究是有話想說,道:“隻是成親沒幾日,李十七娘已來過兩次了。”
“她不來,誰給我看病呢?”顏嫣鼓了鼓腮幫子,終還是道:“我知你想說什麼,可青嵐照顧我,騰空子給我看病,季蘭子寫戲本給我看,哪個不是哄著我開心的?”
“可……”
永兒還是覺得自家娘子太懵懂,不知男女之情,但不知如何說。
顏嫣卻已勾了勾手指,道:“好吧,把昨日那些拜貼都拿過來。”
她這才放下手裡的故事,看著桌上的拜帖,想了想,隨手挑了一張。
“黃門盧侍郎家的女兒邀我,你可知為何?”
永兒傻傻搖了搖頭。
“笨,你就隻會盯著待我好的。這盧四娘、裴六娘當年便想嫁薛白,沒能嫁成,定是要給我難堪了。你看,正經事你卻不關心。”
“啊?娘子,那怎麼辦?”
“到杜家請大姐與我一道,盧四娘怕她,喜宴時我便看出來了。”
“杜家該是二姐更厲害呢,連杜公都怕她。”
“請大姐便夠了。”
顏嫣其實感覺得出來,杜妗有些不太喜歡她,該是不甘心是她嫁了薛白。
但旁人怕杜妗,她卻不怕,至少杜妗可還不知她已察覺到杜妗的心思了。
“早晚壓服了她。”顏嫣心裡暗想道。
她麵上卻依舊是那人畜無害的樣子,仿佛萬事都不在意。
待梳完了妝,這位薛宅主母先是吃了朝食,之後,青嵐把家中帳薄送上來。
“娘子,內宅的用度還是該交給娘子。”
“我看看,但我可不管。”
顏嫣大大方方地接過,同時做了表態。
青嵐先是不明白這隻看不管是何意,卻見顏嫣翻看過一遍之後,提筆劃出兩個錯處,寫了一張單子。
“每月該留的支用與應急錢我依著賬簿列好了,剩下的你七成放到豐彙行吃利錢,三成拿著去請杜二娘幫忙放更高的利,這部分得來的利錢一半添作花銷,一半分給府裡人。總之呢,還是你管著賬,我每月看一眼,就當儘了責。”
青嵐好生佩服,愣愣看著顏嫣。
她不是沒見過厲害人,她在杜家時,就覺得二娘好生厲害,但如今這位自家娘子的厲害是不一樣的……
下一刻,青嵐便見顏嫣放下筆,拍了拍手,展顏向她笑了出來,依舊是那乖巧模樣。
“好了,可以帶我逛宅院裡沒去過的地方了?”
“哎,好。”
青嵐愣了愣,顏嫣已經拉住了她的手。
~~
禦史台。
到了下衙之時,薛白看了眼窗外,隻見那微雨已經停了。
而他的公房內已多了幾把傘,那是顏嫣派人送來的……他都能想到她小嘴一扁,擺著有些無奈地要儘到妻子責任的表情,眼中又帶些調皮的笑意。
他忍不住笑了笑,下一刻,腦海中卻又浮起那個淋雨的身影。
“在想什麼?”
不知何時張垍已站在了門外,隔著門檻看著薛白,道:“一會歡喜,一會惆悵,想必是在想兒女情長?”
“是啊,欠了些情債,駙馬有過類似經曆嗎?”
“這話不該問一個駙馬。”張垍道,“我來禦史台辦些公務,談談嗎?”
“好。”
張垍看了刁氏兄弟一眼,進門,關上了門。
他歎息一口氣,站到窗邊,負手而立,道:“為何早不提醒我?”
“提醒了。”薛白道:“我數次與駙馬說過,不可與安祿山走近。駙馬卻瞞著我,大肆提拔東宮一係官員……”
“我在朝中根基太薄。”張垍道:“我提拔的不是東宮一係,而是這些年被哥奴打壓的才望出眾之輩,名單上哪一個人不是才能、人品皆可靠之人?與東宮有何乾係。”
“也許吧。”薛白道:“至少,我給駙馬的名單,都是有才乾,而官位低微之人。”
“那般太慢了,僅他們支持我,我能從哥奴手上接管天下庶務嗎?何況馬上就要征南詔。”
薛白問道:“郡主與安慶宗的婚事,如何回事?”
張垍道:“此事,所有人都被張汀算計了,主意是她出的,也是她設計讓韓國夫人出麵請求聖人的,卻到處說是我給太子出謀劃策,增東宮聲望。”
“此事,駙馬默認了不是嗎?”
“寧親公主。”張垍道:“我妻子是太子胞妹,為此引以為豪,我能如何?”
“駙馬推托得好乾淨。”薛白道:“但聖人等你製衡東宮,沒等到。說來說去,無非是你怕了,你怕聖人駕崩後……”
“夠了,這話不該說。”
“好,我能為駙馬謀劃,但我也隻能謀劃,作不了駙馬的主。”
張垍道:“連黃旙綽都在你的婚宴上保了我一句,你可知為何?南詔叛亂,不是簡單的叛亂,而是這大唐盛世已經虛有其表了,連一個樂工都知道,我才是做事的人,連一個樂工都知道,眼下不是製衡東宮的時候,朝廷需要一個真正做事的宰相,而不是哥奴這種一心逢迎,把持權力的奸佞!”
“這些話,駙馬大可去與聖人說,說眼下任相不該考慮是否製衡東宮。”薛白道:“我們是官員,靠說沒有意義……”
“那你做了什麼實事?你去征吐蕃、征南詔?赴隴右、赴劍南?”
張垍打斷了一句,搖頭不已。
他上前,拍了拍薛白的肩,道:“我們是棋手,不是士卒,得觀大局。朝廷要南征,我先安撫好後方,何錯之有?”
“說的是安撫後方,駙馬不是給自己留退路?怕得罪李亨,怕得罪安祿山?”
“與你說不通。”
“那何必說,事已塵埃落定了。”
“沒有。”張垍走近,低聲道:“我聽說,哥奴大病了,可是真的?”
薛白訝然,道:“病了?”
“他在你婚宴上暈了過去,不是嗎?”
“那是勞累過度,不是嗎?”
“你與李家小娘子走得近不會不知道。”張垍道:“我來隻想告訴你,我雖不會與東宮、安祿山為敵,但至少於國事有利,李林甫病後,該由為我相……”
薛白不置可否。
他隻在乎自己的政治訴求,張垍一開始就隻是他的障眼法,如今更不在意了。
接下來他考慮的唯有怎麼讓李林甫發揮餘熱、製衡安祿山,同時在這段時間內立最大的功勞,最快地升遷。
不過,連李騰空對他都隻說李林甫已經好轉了,張垍是如何知道李林甫大病了的?
答案顯而易見,李家出了內鬼,可惜李騰空忙到最後,右相府還是大廈將傾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