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猷門處,兩個小宦官不安地向掖庭張望著,好一會兒,終於見到李月菟與薛白回來。
其中一人立即迎上去,道:“和政郡主你可來了,太子良娣正找你,快隨奴婢來吧。”
不等李月菟開口,另一個則匆匆道:“薛郎這邊,奴婢帶你去把衣服換回來。”
薛白隨他走了一段路,眼看李月菟往千步廊去了,他們則往宮外的方向,遂道:“我衣服在千步廊那邊的闕樓,不是嗎?”
“吳將軍正在闕樓,將軍使人把薛郎的衣服帶到彆處換。”
“伱為何不帶著讓我隨時換?”
這小宦官也是個伶俐的,自然而然應道:“奴婢可不敢。要被逮到了,人贓並獲。”
薛白遂笑了笑,靜觀其變。
一路上七拐八繞,過了宮中的孔廟、佛寺,又走了好遠一段,進了一處安靜的宮殿。
“薛郎,到了,你進去換了衣服,奴婢領你回鹹池殿。”
步入這宮殿,庭中隻有一個小宮娥正在候著,見了薛白,麵露驚喜,連忙招手喚他過去。
敲開殿門,繞過屏風,有宮裝麗人迎上前來,深深萬福。
“薛郎,許久未見了。”
薛白自得了那小宮娥遞的腰牌,便一直在猜是誰要相見,他本以為是楊玉環……倒不是因為彆的,而是他與楊玉環有很多的共同利益。
沒想到卻是範女。
但也好,雖然危險,至少不再被蒙在鼓裡。
“你有何事見我?這般隱秘。”薛白問道。
他其實也指望著與範女的交情,關鍵時刻她能透露一些重要消息。
範女道:“有一事求薛郎援手。”
“說。”
範女咬了咬嘴唇,欲言又止。因羞澀,身體還有些微微的擺動。
她在教坊時就很漂亮,如今卻是更美了許多,肌膚更白皙細膩,愈發有風韻。
“薛郎到這邊來說。”範女坐回榻邊,招了招手,低下頭,道:“我不知如何是好了……聖人希望我給他生個孩子。”
薛白來了興趣,從容上前,道:“然後呢?”
範女果然也展露出了她的野心,道:“這孩子若是生了,寄在貴妃膝下養,也是可以的。”
“好。”
薛白已經聽明白了,乾脆地應了,怕她聽不懂,還補了一句。
“那我便是這孩子的舅舅了。”
範女眼睛一亮,心說果然沒看錯薛郎,他還是這般銳意進取、野心勃勃。
按理,談到這裡也談完了,雖然冒了巨大的風險,但薛白以為是值得的,他行了一禮正要離開。
“眼下卻還有個問題。”範女故意顯出羞赧來,“要懷上這孩子……嗯……也還需你……幫我一把。”
說罷,她抬起眼眸,柔情似水,同時拉住薛白的手,希望他在榻上坐下。
薛白說可以當她孩子的舅舅,她卻想讓他當孩子的生父。
“來不及了。”薛白卻是斷然推拒,道:“你若已懷上,萬事好辦。若是還沒懷上,你今日想必已落入旁人的眼。”
“何意?”
“姚思藝為何幫你領我過來?”
“是……吳懷實。”
“送我走。”
範女一愣,很快也反應過來。
她想在宮中夾帶私貨,其實極難。今日是好不容易才找到機會,結果還是被那兩個大宦官察覺了。薛白若認為那兩個大宦官能收買,自然也就留下了;若不能收買,今日哪怕是懷上了,往後聖人一旦有猜忌,這孩子無非也是李蟲娘那樣的下場。
個中決斷,她相信薛白。若非這份信任,她也不會找他借種了。
起身,匆匆領著薛白往屏風外,範女低聲道:“下次找機會?”
“好。”薛白應道,“我先除掉他們。”
“快,領薛郎回鹹池殿。”
薛白遂隨那小宮娥往西,前方忽然聽到密集的腳步聲。
他意識到那是吳懷實派人來捉奸了,當即轉身,向那小宮娥,問道:“貴妃更衣的宮殿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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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玉環今日不太高興。
聖人排了天庭戲,她是想唱嫦娥的,甚至親手寫了許多戲詞。但聖人卻不肯,非讓她唱西王母。
待唱了第一折,她果然覺得唱得沒甚意思,換妝時不免向張雲容抱怨道:“我若愛唱那樣的戲段,早問他要一個皇後當了。”
“貴妃慎言。”
楊玉環笑了笑,心裡想到聖人看似深情,其實最是涼薄。
上位者最無情之處在於,當你自以為你是他最寵愛的人,他卻隨時可以找人替代了你,不管是兒子女兒還是妃嬪,聖人從不會離不開誰,沒了她玉環,還有範女。
才想到這裡,有宮娥匆匆過來,低聲稟報了一句。
“貴妃,謝阿蠻說她遇到了一個人,給了這個。”
楊玉環目光看去,見那是一份樂譜。
她隻看一眼,腦子裡已有了旋律,知是她演《白蛇傳》時白素貞水漫金山救許仙時的配樂。再環顧殿中,隻見高力士、李林甫正聚在一處商議。
聖人的內相、外相如此,必然是出了大事。
她遂讓張雲容去打聽,得知是承香殿那邊鬨了賊。
一聽,楊玉環已知曉發生了什麼,她早便留意到薛白不在的,此時不免有些氣惱他非要去找範女。
雖說氣惱,她還是招過張雲容,吩咐道:“聖人馬上要唱下一折了,謝阿蠻卻還不來,她去相思殿拿妝盒,你招我的儀駕去將她接來。”
“喏。”
張雲容大抵知道事情不對,卻毫無二話,匆匆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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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吳懷實也遠遠看著高力士、李林甫。
他心想,薛白確是有本事,表麵上看不識好歹把人都得罪了個乾淨,可真遇到事了才發現聖人最信任的幾位重臣全都與薛白交情不錯。說到底,有本事的人,誰都得高看兩眼。
故而,要除薛白,必須一擊必中。
這般想著,他不免有些焦慮,待心腹小宦官打探了消息回來,他馬上問道:“找到了?”
“還沒有,正在搜。”
吳懷實訝然,連忙趕向姚思藝,借著詢問膳食一事,低聲道:“你辦的好事,人還沒送過去嗎?”
“送進去了,誰料到他那麼快就出來了。”
事情進展成這樣,姚思藝也是意外,又道:“但你放心,宮闈重地,守衛森嚴,他還能到何處去?”
“不能捉奸在床,萬一出了紕漏。”
“衣裳與信物皆在我們手上,他洗不清了。”
吳懷實方才安心了些,催促道:“你去吧,向聖人自罪,越是早說,罪責越輕。”
談到了這個話題,姚思藝反而有些猶豫。
他明白吳懷實所說的,眼下向聖人坦白,他犯的都是小錯,還可借著薛白戴罪立功。但,他心裡難免有些僥幸,盼著聖人不審薛白,直接殺了。
思來想去,他終於邁步,向聖人所在的方向走去。
驀地,卻有人攔在了他前方,是張垍。
“姚將軍今日安排的膳食甚是爽口,無可挑剔啊。”
隻聽“無可挑剔”四字,姚思藝便知張垍的立場,忙道:“駙馬有何指教?”
“你們在查什麼?如何牽扯到右相?”張垍道,“右相身體不適,本打算早些告退,卻因宮中出事而留下來了。”
“這……似乎是宮中進了賊,但不知是如何跑到承香殿的。”
姚思藝說著,心念一動,再看向李林甫,已明白了張垍是想說,賊也許是右相放過去的。
如此,倒可免了他受罰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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鹹池殿中這幾人的反應並沒有影響到聖人的興致,台上鼓聲又響,下一出戲已拉開帷幕。
高力士正站在側殿安排事宜,眼看李林甫有了些疲倦之色,還伸手扶了一把。
李林甫擺擺手,以示自己能夠站得住。
“高將軍,我們搜了承香殿,沒有發現賊。”
“你們搜了承香殿?”李林甫訝道,“誰下的令?”
“奴婢不知,隻聽人說要保護範美人的安全。”
“繼續搜。”高力士吩咐道。
之後,他感慨道:“說到宮中拿賊,讓人想到當年之事啊。”
李林甫不由咳了兩聲,道:“高將軍多慮了,今日不過是小事。”
之後,他話鋒一轉,壓低了些聲音,道:“但此事必是有人安排,高將軍門下內侍眾多,可知是何人所為?”
“那得看今日這事是為了對付誰,且能牽扯到誰。”高力士道,“右相以為,能牽扯到誰?”
李林甫道:“不管牽扯到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沒有證據叫少一事,若有證據,誰也不可欺瞞聖人。”
隻這幾句話,兩人都已表明了立場。李林甫知道薛白一旦出事,勢必牽扯到他,希望高力士出手平息;高力士則得看事情的進展,薛白若真被人贓並獲了,誰也沒辦法。
李林甫既請不動高力士出手,轉頭看向殿中,目光梭巡,見姚思藝正在與張垍說話,他遂打算親自當個和事佬,以右相的威儀說服姚思藝。
再要邁步,卻又感到一陣頭昏腦漲,緊接著便是腿腳發麻。
他覺得自己忍住了疼痛、沒露出破綻,站在一旁的李岫卻還是看出了不妥,匆匆過來,扶住了他。
李林甫推了李岫一把,手藏在袖子裡偷偷撐在李岫臂上,悄聲說了一句。
“扶著,彆讓人看出來。”
“阿爺,你還認得我嗎?”李岫的聲音滿是憂慮。
李林甫覺得耳畔的聲音很遠,隱隱聽到“咚咚咚”的鼓點,也不知是聖人登台唱戲了,還是錯覺。
恍然想到了那一年,武鳳娘第一次帶他入宮赴宴,當時聖人身邊坐的還是武惠妃。武氏姐妹都很喜歡他,口口聲聲地誇讚。
——“十郎人品俊秀,沒想到還如此擅音律,再唱一曲吧?”
想到這裡,李林甫感到了一陣愉悅。
人活一世,有時會覺得,最珍貴的就是年輕時這些回憶了,值得一次次地拿出來回味。
他似乎又看到了武鳳娘……
下一刻,一個宦官映入了他的眼簾,因長得太過俊秀,讓他愣了一下,心中有一瞬間暗道:“那不是李林甫嗎?”
“不,他若是李林甫,我是誰?”
李林甫搖了搖頭,耳畔又回想起了薛白當日的譏嘲。
那譏嘲聲無比刺耳,甚至刺到了他的心裡,刺得他顫了一下,眼神更凝聚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