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池殿,許合子天籟般的歌聲響起。
“九達長安道,三陽彆館春。還將聽朝暇,回作豫遊晨。”
此詩為聖人所作,群臣紛紛叫好,不少人開始思忖如何作應製詩,與聖人唱和。
楊國忠反正不會作詩,樂得自在,端著酒杯,目光盯著李林甫,覺得右相今日與往常有些不同。
“薛白不在了?”張垍過來,隨口問道。
楊國忠回頭看了一眼,笑道:“想必是姚思藝請去了,前幾日薛白想找他麻煩,他還請我當過說客。”
“此事誰授意的?”
“誰授意?薛白豈是聽人吩咐做事的?”
“我隻是奇怪,若說進食一事太過奢靡,薛白更該找你麻煩,而不是把矛頭指向宮中內侍。”
楊國忠聽了,心裡暗罵張垍,不爽道:“我如何知曉?駙馬自去打聽罷了。不是你,不是我,還能是右相想對付姚思藝不成。”
兩人一直不太合得來,張垍今日卻願意放下身段與楊國忠多聊幾句,他看向端坐在那閉目養神的李林甫,問道:“你近來拜謁過右相嗎?”
此時,台上許合子已唱到最後一句。
“曲終酣興晚,須有醉歸人。”
“好!”
殿中群臣紛紛喝彩,但禦宴卻還沒結束,隻是剛熱場,且聖人說了,大家得喝醉才行。
楊國忠舉杯飲了,方才答道:“沒有,有一陣子沒與右相奏事了。”
張垍感慨道:“右相不飲酒啊。”
楊國忠再次看向李林甫,隻見他還保持著那閉目養神的樣子,竟是不為聖人寫的詩而飲一杯。
“聽聞,右相得了風癔,很快便要致仕了。”
“駙馬還不死心?”
“伱既知我是駙馬,該知我很難拜相。”張垍微微歎息,不經意地說了一句,“但你不同。”
楊國忠一愣,再看李林甫,不由眯起了眼,試圖從那張老臉中看出自己有沒有拜相的機會。
“風癔?”
“風疾,一旦飲了酒,隻怕驟然起病。”
“去敬一杯?”
楊國忠問了一句,張垍臉上便浮起了會心的笑容。
兩人當即走向李林甫,以聖人的詩句勸酒。
“須有醉歸人,我敬右相一杯。”
李林甫這才睜開眼,目含精光地看向張垍,卻是沒說話,接過酒杯,一飲而儘。
坐在他對麵的李亨見此情形,招了招手,讓身後的李輔國俯身過來,道:“我也該敬右相,端最烈的酒來。”
殿中,李岫眼看眾人圍攻他阿爺,連忙使了個眼色。
很快,有官員匆匆上前,稟道:“右相,今夜尚書省還有要務需處置。”
“不妨。”李林甫道:“飲這幾杯酒,還醉不倒我。”
“還請右相以國事為重。”
李林甫不悅,淡淡道:“這是禦宴,你還能趕我走不成?至少待聖人儘興,我再向聖人告退。”
“喏。”
這卻是打算等聖人登台唱了戲,他便要提前走了。
張垍、楊國忠對視一眼,皆拿李林甫沒辦法,畢竟眼下看來,李林甫並不像傳聞所言那般病重了。
……
此時,大殿的另一邊,有一個小宦官趨步趕到吳懷實身邊,低聲稟報了一句。
“阿爺,兒子逮了個擅離職守的宮娥,她自稱是範美人身邊的,不知如何處置?”
“範美人?”
吳懷實不敢得罪範女,正要吩咐將那宮娥放了,開口時卻想到一事,轉頭向殿內一掃,果然沒找到薛白。
“人在哪,我親自去問問。”
“就在望雲亭後麵。”
吳懷實遂親自往那邊過去,他才到,便見被拘在那的宮娥嚇得身子一顫,驚慌不已。
他最會察顏觀色,一瞬間便知道這宮娥必是犯了大錯。
但當他走上前卻沒有威喝恫嚇,而是細聲細語道:“範美人說今日不舒服,連太池宴都來不了,你不好生陪著,跑到這張望什麼?”
“奴……奴婢……好奇?”
吳懷實打量了她一會兒,見她的目光無意識地偷往一邊的樹叢瞥,直接過去,探頭一看,樹林裡藏著個包裹,他俯身拾起,打開看了一眼。
是一套宦官的衣服。
吳懷實眼珠轉動了兩下,思忖著,之後,把這包裹重新包好,走向那宮娥,指了指她,叱道:“偷吃東西?”
“不……是,奴婢是給範美人拿的。”
“你們先下去。”
吳懷實屏退左右,將那包裹遞在那宮娥手裡,上前,低聲道:“我知範美人想做什麼,她如今飛上枝頭了,想當麵謝一謝往昔的恩人,是嗎?”
“吳將軍,你……”
那宮娥又驚又怕,不敢否認,完全不知如何時好。
好在吳懷實與人為善,麵容和藹,歎道:“我不想得罪範美人,但她也太大膽了,若讓人撞見,誤會了範美人與薛郎穢亂宮闈,那可如何是好?”
“沒有,範美人隻是想感謝薛郎一番,可他沒有過來。”
“還敢說沒有,他分明已不在殿上。”
“奴婢真不知道啊,吳將軍,請你放過奴婢吧?”
吳懷實踱了兩步,無奈道:“想必他是迷路了,萬一被拿到……你可知我與薛郎素來親近,怎忍見他招如此禍事?”
“那怎麼辦?”
“你可信我?若信,我幫你與範美人一把。”
那宮婢大喜過望,遂連連點頭。
吳懷實問道:“那你實話說,範美人如何打算?”
“她在承香殿養病,想請薛郎過去一見。”
“可有信物?”
“有,當年範美人演紅娘時,薛郎讓她拿著這帕子,後來範美人繡了‘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
“給我吧。”吳懷實伸手接過,吩咐道:“讓範美人等著,我去尋薛郎來。但此次一遭,往後再無牽掛。”
“多謝吳將軍!大恩大德,永世難忘。”
“去吧。”
吳懷實把那手帕收入袖中,想了想,招過一名養子,問道:“姚思藝在何處?”
“兒子這就去找。”
~~
姚思藝今日見薛白無非是為了化乾戈為玉帛,哪怕被撞見了,也算不得什麼大事,因此並未刻意瞞著旁人。
他甚至還與吳懷實說過,請其當和事佬,當時吳懷實是婉拒了,稱薛白不難相處。
因此,當姚思藝在闕樓上遠遠看到吳懷實過來,不由眼珠轉動,暗忖隻怕沒有好事。
能在宮中混上職位的,誰不是人老成精?姚思藝當即匆匆下了闕樓,往鹹池殿的方向趕去。
“姚將軍,慢些。”
姚思藝聽得呼喚,回過頭來,訝道:“吳將軍,如何此時過來了?”
“你這是往哪去?”
“宴上有一道菜肴出了問題,趕過去看看。”
“你們先退下。”吳懷實屏退旁人,低聲道:“可與薛白談過了?”
“有些難,但該能談妥,我先晾晾他。”
吳懷實道:“我今日卻是撞見一樁事,怕你被他連累了,你也知道,他與範美人有些舊情。”
姚思藝心念一動。
他被薛白欺負,反過來卻要助薛白遷官,這無非因為薛白是貴妃義弟,不好對付。但倘若有機會除掉薛白,自是比忍氣吞聲要暢快得多。
“吳將軍可不敢亂說。”
吳懷實遂將袖子裡的帕子遞過去,低聲道:“範美人在承香殿等他,你也知我與他素有交情,今日便幫他一把。”
“好。”姚思藝接過帕子,道:“此事當可行?”
“可行。”吳懷實道:“你若送他過去了,派人與我說聲,我來辦,有幾個知情者還得封口。”
“懂的。”
“他人呢?”吳懷實又問了一句。
姚思藝原本不想把薛白的下落告訴他,此時則猶豫起來。
“怎麼?他已出宮了?”吳懷實道,“那此事便罷了,你當我沒說過。”
“倒也不是。”姚思藝考慮了片刻,做好決擇,道:“方才又被他威脅了,讓他隨著和政郡主去了掖庭宮。”
“什麼?”
“和政郡主早些年便央我放她去見韋氏,我不願得罪她。”姚思藝道:“今日又被薛白撞見此事,不知為何,他非要跟過去。”
“你也不怕栽在他手上。”吳懷實道:“他為何跟過去?萬一他與和政郡主私通了,你擔得起嗎?”
姚思藝苦笑,道:“兩人要一起到掖庭那等荒涼之處,本就是為了私通,我若攔著,得罪得起嗎?眼下我也後悔,若早些拿到這帕子,自是不會被他拿捏著。”
“有何好後悔的?你還是隻需要派人把薛白領到承香殿。”
“可他若是將我供出來……”
“到時你先實話實說了,他以進食之事威脅你,先逼你放他與和政郡主入掖庭,你忠於聖人,先去告狀。但沒想到,他還逼你手下宦官領他去承香殿,那時你已在鹹池殿,不知此事。”
“這般一來,我還是有罪責。”
吳懷實道:“自己想想,聖人在意你在水陸珍饈上貪墨了多少?沒了薛白,誰還咬著你不放?”
“那便依吳將軍。”姚思藝賠笑道:“那吳將軍務必在聖人麵前幫我美言。”
“放心。”
吳懷實說罷,自先回了鹹池殿。
姚思藝則招過一名心腹,低聲叮囑道:“一會薛白出來,你領他到承香殿。”
“阿爺放心,兒子曉得。”
“隻說繞回鹹池殿,莫讓他知道是去哪。”
“喏。”
吩咐完,姚思藝回到闕樓,拿起薛白留下的官袍,把手帕放進了袖袋當中。
~~
掖庭宮。
李月菟快步走著,不時回頭看一眼身後一身宦官打扮的薛白。
待到無人處,她不由停下腳步,問道:“你是故意的?”
“是。”
“為何要跟著我?”李月菟道:“你是想拿我的錯處,陷害我阿爺嗎?”
“懶得這麼做。”薛白道:“陷害你阿爺簡單,除掉他卻難。”
“那是為何?”
薛白不答。
李月菟想了想,低聲問道:“你喜歡我?”
她倒與李騰空是全然不同的性情,說話間還上前一步,道:“因為我這身份,你喜歡我卻不想娶我?可我想嫁你,卻未必是喜歡你。”
薛白斟酌著,沉吟道:“我與你不會有男女之情,也不能有。”
“為何?”
“因為我是有婦之夫。”
說到顏嫣,李月菟不由道:“你是聽三娘說的?我偶爾會來掖庭見我養母。”
“是。”薛白終於肯回答她,道:“我想見見博平郡主,好確定聖人想安排誰嫁給安慶宗。”
“為了這個,你冒這麼大的風險?”
“若不能除掉安祿山,他早晚殺我。到時比現在危險得多。”
“我覺得你在騙我。”李月菟道:“你有秘密瞞著我。”
“終有一天,你會知道。”薛白道:“但你可以相信,我是大唐社稷的忠直之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