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一個大漢正帶人在搬東西,高適引著王忠嗣等人過去,道:“這也是薛郎手下來獻軍器的,趙餘糧。”
王忠嗣打量了趙餘糧一眼,很快便看出來這漢子與喬二娃一樣,都是普通農夫出身,隻是替薛白做事,有了曆練,顯得比普通人精乾許多。
“你們先當我的侍從,等平定了南詔,我再為你們薦官。”
喬二娃、趙餘糧等人愣了愣,皆看向薛白。
薛白道:“還不謝王節帥大恩。”
“是,謝節帥大恩。”
侍從相當於是親兵,因靠近主帥,是軍中容易立功又危險較小的,比如,封常清早年落魄,便是從高仙芝的侍從做起,逐漸聲名鵲起,累積軍功。
換一個角度看,如今刁丙、刁庚兄弟還隻是薛白的侍從,喬二娃、趙餘糧等人卻因獻軍器一躍成了王忠嗣的侍從,與天下間不少名將一樣。
“看看彈丸。”
趙餘糧還在發愣,王忠嗣已抬手一指他手裡那個形狀並不規則的鐵球。
薛白上前接過,幫忙遞了過去,道:“我們稱為炮彈,這是第一批,便叫震天雷。或是薄鐵殼、或是泥土裹住火藥,火藥在密閉之中炸開,威力不小。”
王忠嗣把炮彈拿在手裡轉了轉,見上麵有根引線,他試著往裡瞧去,但根本就看不出什麼。
薛白遂示意趙餘糧拿一包火藥來,道:“將軍請看,這便是火藥。”
王忠嗣目光看去,見那紙包裡的粉末黑乎乎的,倒像是碳粉,他先是聞了聞,又拿手指抹了一點放進嘴裡嘗了,一股酸苦味。
“這是何配方?”
“將軍沒嘗出來。”
王忠嗣搖搖頭,道:“嘗不出來。”
“那道長說,此物乃大殺器,他不願釀下太多殺孽,故不肯將配方告知。隻能助我製好了火藥,支援南詔一戰。”薛白道,“當然,軍中要製炮彈,隻需要製好這殼,填入火藥即可。”
王忠嗣顯然不信薛白的一套說辭,但配方掌握在薛白手上,一時也彆無他法,他隻好問道:“軍中所需分量巨大,這位道長製得出來?”
“製得出。”
“此事,也得先瞞著旁人?”
“是,至少等將軍平定了南詔才好。”
王忠嗣無奈,不再問薛白,自點燃了一個紙包裡的火藥,看著它猛烈燃燒。之後,他親手用紙與泥土包裹住一些火藥,以引線點燃。
“退遠些。”
“我不怕。”
薛白連忙與眾人拉著王忠嗣退到一旁,捂住耳朵。
回頭看去,引線燃儘。
“嘭!”
泥土四濺,火藥的威力炸得周圍的沙石四濺,彈得人生疼。
王忠嗣卻是哈哈大笑,在薛白看起來,這四十多歲的人,愈發像是個過年時點爆竹玩的頑童。
“這用泥一裹,果然不同,又是何道理?”
薛白也不管他聽不聽得懂,故作高深,道:“火藥燃燒會有大量的熱量,聚集在緊閉的空間裡,與外麵有了巨大的氣壓,也就爆炸了。”
沒想到王忠嗣竟是聽懂了,點點頭,道:“便好比是屁,一下放出也能崩死人。”
“大抵便是如此。”
“那又是何物?”王忠嗣指向箱子裡一根奇怪的棍子。
趙餘糧遂將它拿起來,欲言又止。
薛白便道:“這是他的武器,此物很難造,工匠也是費了很大功夫才打磨出幾杆,一時難以量成,亦難以使用,將軍暫不必理會,隻當他是個特例。”
王忠嗣見他不願說,笑了笑,也不追問,反正都是他軍中,早晚都能見識到,便容薛白賣個關子又如何。
“走,去看看炮彈拋出後的威力。”
……
眼下軍營還沒有肅清,每天都有各方的大小轉運使運送物資過來,魚龍混雜,哪怕沒有吐蕃、南詔細作,也可能有朝中的敵對勢力在窺探虛實。
王忠嗣還在裝病,原本隻是悄悄過來看一眼軍務進展的,偏是有些玩高興了,太過顯眼,這一番折騰,軍中已有少許人留意到了。
“籲!”
策馬趕到一個淺坑前,王忠嗣目光看去,打量著那些被炮彈摧毀的樹枝,滿意地點了點頭。
下一刻,管崇嗣策馬趕了過來,低聲稟報了幾句。
“末將已排查過,軍中可疑的隻剩那幾人。果然,將軍方才一離開,便有人想去通風報信……”
“拿下。”
“喏。”
薛白離得近,隱約聽明白了是什麼事,心中好笑,王忠嗣看起來像是個玩脫了的孩子,實則治軍自有手段,今日之後,把打探虛實者清理個乾淨,他明麵養病,暗地裡大概便要到軍營裡整訓了。
一行人重新趕回大營,這次卻是策馬疾馳。
馬速一快,騎術高低便顯出來了。
王忠嗣、王韞秀等人衝在最前麵;薛白刻苦練習騎術,勉強能跟著他們;元載出身貧寒,以前沒騎過馬,平時不顯,此時便慢了;喬二娃、趙有糧更是近年來才開始騎馬,落在了最後……
奔了一會,還未到大營,隻見前方塵煙飛揚,有一隊士卒正在追逐一名騎士。
“莫讓他逃了!”
卻是管崇嗣帶人去清理軍中細作,沒想到讓其中一人逃了,這人騎術高超,身手矯健,竟是衝出了包圍。
雙方迎麵遭遇,擦肩而過,管崇嗣的喊聲才傳過來。
王忠嗣迅速勒住韁繩,喝道:“十二娘,射殺!”
“喏!”
王韞秀帶了弓箭,當即縱馬跑了個小圈,重新向那逃竄的細作追去,瞬間便與薛白擦肩而過。
此時,元載才姍姍趕來,正與那細作迎麵相對。
“元郎!”王韞秀想讓元載躲開,莫被對方傷到了,但話到嘴邊,將門女的急智卻是讓她喊道:“攔住他!”
她怕示敵以弱,提醒對方把元載劫持了。
夫妻二人倒也默契,她一喊,元載便躲開來,任那騎士倏地竄走。
王韞秀則在馬上張弓搭箭,眯著眼,瞄準。
……
趙餘糧正跟在喬二娃後麵,拚命驅馬,連追上元載都有些吃力。
忽然,喬二娃道:“怎麼回來了?”
兩人都沒上過戰場,見了前方的塵煙,皆發了愣。
下一刻,矯健的騎士穿出塵煙出現在他們麵前,王韞秀喊了一聲“元郎,攔住他”提醒著他們那騎士是敵人。
“嗖!”
一隻箭射向那騎士,但竟是被他低頭躲過了。
接著,便聽薛白喊了一句。
“趙餘糧,射殺他!”
趙餘糧這才勒住韁繩,有些笨拙地翻身下馬,把掛在身上的火銃解下來。
他其實很緊張,額頭上都出了細汗。但因為平時練得多了,一切動作都是下意識做的。
架好火銃,左手持銃,把火藥包裝填好,拿出火折,單手打開,吹了幾下,點燃引繩,好在風不大,他把火繩放在蛇杆夾子上,打開藥鍋蓋,換右手持銃,瞄準。
他動作非常快,一雙粗糙的手也很穩。
但這會工夫,那騎士已跑出了三十多步。而那個漂亮的王將軍之女也策馬趕上來,再次張弓搭箭。
趙餘糧深吸了幾口氣,不去想這些,隻緊緊盯著遠處的那個身影。
引繩還在燒。
“沒想到,你除了種地,還有這天賦。”
“趙餘糧,你真準啊。”
其實,他第一次射中,真的就是運氣好,但被同伴們一誇,他就太過歡喜了,於是攢足了勁非得把這支火銃使好,除了平時一起練習,他私下裡還在偷偷地練。
為了練眼神,盯著飛蟲看了一個個下午;為了練手穩,拿針線給他婆娘繡了一條癩蛤蟆吃天鵝的肚兜。
他知道自己能做好這件事的。
“嗖。”
一支箭矢發出破風聲,前方那個聲音還在策馬狂奔。
趙餘糧瞥了眼引繩,微微調整了一下火銃。
他扣下扳手,蛇杆夾子把引繩拉進藥鍋,點燃了火藥。
“砰——”
長安郊野上一聲響。
薛白勒住韁繩,向遠處看去,心想,少有人會知道今日發生了什麼,但,總是發生了一些改變。
當曆史的車輪滾滾向前,大唐王朝這駕馬車橫衝直撞,撞向分崩離析……他總算是向這車輪開了一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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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封秘奏被呈進興慶宮。
它沒經過省台,而是直接由內侍省遞到聖人的禦案上。
這是王忠嗣奉命掛帥伐南詔而擁有的特權。
奏折主要是說了他目前整訓的情況,最後以幾句話盛讚了薛白,稱其所呈軍器皆十分有用,所舉薦者皆是人才。
李隆基看過,撚著須,沉思著。
正在排演戲曲的楊玉環回過神來,問道:“聖人,在想什麼?”
李隆基眼中的思慮一閃而過,抬起頭,朗笑道:“薛白又進獻東西了,他隻要肯做事,做得定是不差的。”
楊玉環不由奇道:“聖人近來倒總是誇讚我這義弟。”
“他有功嘛。”李隆基放下奏折,滿意地點點頭,道,“有功便當賞,待平定了南詔,朕該好好獎賞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