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8章 疑惑(1 / 2)

滿唐華彩 怪誕的表哥 15737 字 3個月前

熱騰騰的羊肉湯麵被端到桌案上,灑上一大把蔥花。

刁庚吸了吸鼻子,將熱氣吸進大鼻孔裡,也顧不得燙,端起碗便大口大口地吃起來。待碗裡隻剩下肉湯,他拿起一塊胡餅,抹上肉醬卷起,就著湯吃。

“飽了。”

兩口將壺裡的酒喝完,刁庚便跟著刁丙走到大堂上。

如今老涼、薑亥不在,樊牢算是這裡武藝最高者,此時正坐在右首,臉色平靜,手裡拿著一壺酒慢慢喝著。

杜二娘正坐在上首,膝蓋上放著一幅卷軸,待人齊了,她便開口說起來。

“郎君不在,諸事由我作主,現今有樁大事……我打算拿下高力士。”

“好。”

在長安,這真的是樁天大的事,但樊牢直接就應下了。倒不是他有多氣派,不把高力士放在眼裡,而是因為他就是個小人物,還真就不了解高力士有多大份量。

反而是刁丙、刁庚兄弟跟在薛白身邊有一陣子了,更懂一些。

“帥頭,這事……”刁丙想提醒樊牢,話到最後,卻道:“乾唄。”

“就是,我們兄弟一天天跟在郎君身後保護,吃的沒停,真遇到事,郎君讓人帶走了,這真是……”

樊牢道:“都閉嘴,聽二娘吩咐。”

“也簡單。”杜妗道,“我邀了高力士來,先說他肯來的情況,談得攏好辦,談不攏,我摔杯為號,你們拿下他。高力士要活口,至於他的護衛若敢動,殺。”

“喏,但若他不來呢?”

“我給他送了重要消息,他該會來。”杜妗思忖著高力士昨夜還去掖庭宮的理由,自語道:“他若真的不好奇,事情反而簡單了。”

“喏。”

杜妗原本還打算說說,犯了這等事之後要如何收尾,但他們既不問,倒也免了。

總之,刀斧手已安排下,靜待高力士來。

~~

翊善坊,保壽寺。

鐘聲不停響著,每一下都值一千錢,僅這兩天,都不知長安權貴以高力士的名義布施了多少錢財出去。

這本是一樁喜事,不巧,偏是宮中出了一些事,高力士忙得走不開。但公卿們給了他這麼大的麵子,再忙,他終究還是得擠出時間來一趟。

“國舅心善,布施了這許多,我敬一杯。”

“不敢當高將軍敬杯,是我敬高將軍。”

楊國忠姿態擺得很低,有心想問一問高力士,如今這貴妃都被趕出宮了,他這“國舅”的稱呼還敢不敢應。

可惜,錢花了許多,話沒說上兩句,已有小宦官趕到高力士身邊嘀咕起來。

“失陪。”

當那小宦官從袖子裡拿出一封帖子,高力士收了,當即便稱失陪,自到無人處去看了。

帖子展開,那字跡清秀,筆畫卻如梅花的枝葉,帶著一絲孤傲之氣。

“高將軍欲知薛白所查之事,何妨一晤?”

高力士心中好笑,暗忖自己大可直接問薛白,但想到薛白那一雙深藏不露的眼,他搖了搖頭,自覺難以從其口中問出什麼來。

“送帖的人呢?”

“還在外麵。”

“讓他帶路,走一趟吧。”

進了東市,在一條小巷中有個側門,引路的漢子停下了腳步,道:“到了。”

高力士不急著進去。

保護著他的禁衛有六人,其中二人圍著宅院繞了一圈,回來稟道:“是豐彙行的後門。”

“你們留在外麵。”

高力士這才帶著四人穿過庭院,一路上,他的護衛們留意著院中那些正在灑掃的仆役,眼神中有些輕蔑。

“將軍,有幾個好手,但不算太好。”

進了廳堂,他們先觀察了一遍,發現除了上首坐著一個女子,屋內並無旁人。

“退下。”高力士道,“我與她談談。”

“喏。”

“杜良娣,許久未見了。”

“我早不是甚良娣了。”杜妗並未起身,指了指堂中的椅子,讓高力士坐下談。

“既不是良娣,今日你是以何身份見我?”

杜妗直言不諱,道:“承認了也無妨,我是薛白的相好,可以嗎?”

高力士欣賞她的坦誠,笑了笑,很和善的模樣。

這方麵,他倒是與吳懷實很像。

杜妗道:“都說女人如衣裳,我本該是如韋太子妃一樣的命,被幽禁在掖庭的尼寺裡,青燈苦佛一輩子。像我這樣的女子,要抗衡命運是件極不容易的事,假若往後太子繼位,還是要殺我,所以,薛白若因觸怒東宮而惹得高將軍不喜,錯在我。”

“推長而立,誰敢複爭。”高力士道,“當年我勸聖人立太子,為的是社稷穩定。既然伱們與太子為敵,死有餘辜,不必找我求情。”

“推長而立,那也該立慶王,或是平反三庶人案,到時才真是‘誰敢複爭’?”杜妗道:“李亨不能服眾,李林甫打壓他這麼多年,已消磨了他的氣運,他一旦登基,安祿山必舉兵反他。”

高力士還是初次聽說太子氣運被消磨了這種說法,聽著荒謬,仔細一想卻有道理,太子在步步退讓的情況下,確實已失去了太多威望。

“杜二娘直說吧,薛白為何要查三庶人案的細節?”

“三庶人案?”杜妗道:“我寫帖子請將軍來,是想稟明薛白查到壽王曾經有過‘妄稱圖讖’之舉,壽王曾以嗣子身份為寧王守孝……”

高力士搖了搖頭。

以他的地位,杜妗與他玩這種文字遊戲、試探他的態度,其實已十分冒犯。

“彆繞彎子了。”高力士道:“我們都知道,吳懷實沒有陷害薛白,他確實打探了不該打探的。你若不想說,何必將我哄過來?”

杜妗眼看這些手段全被識破了,隻好反問道:“高將軍昨夜去了掖庭?”

“我就不藏著掖著了,推心置腹與二娘說幾句實在的。”高力士道,“和政郡主這些年來受了我一些恩惠,已實話實說了,薛白到掖庭見了博平郡主,還支開旁人,單獨談了話。”

杜妗臉上卻是沒有任何波瀾,道:“原來是這件事,薛白是為了聖人賜婚郡主與安慶宗一事。高將軍也知道,他一向不喜歡安祿山,很關心此事。”

“杜二娘既然還不肯坦誠,那就不必聊了。”

高力士說著就起身。

杜妗還是希望能說服他,避免真走到動刀動槍那一步,隻好道:“是,薛白去見了博平郡主。”

高力士已轉身出去,但沒有坐下,若杜妗說的讓他不滿意,他便馬上離開。

“高將軍也知道,薛白是薛繡的養子,他一直對自己的來曆十分好奇,因此,想探查薛繡當年是從何處收養了那許多孩子。”

杜妗緩緩說著,同時觀察著高力士的反應。

“他聽說,鄂王李瑤的王妃得了赦免未死,但也被幽禁在掖廷,因此想去問問她。請高將軍相信,他隻是想打聽身世,絕無窺探當年隱秘的心思。”

高力士顯然不信,但也沒有馬上離開,問道:“他如何得知鄂王妃沒死?”

“他為右相府處置政務,李林甫給他看了當年的詔書,‘鄂王瑤妃韋氏,時標令德,作配藩邸。夫義已薄,婦道惟勤……不須為累’。”

“既是想去見鄂王妃,如何見了博平郡主?”

杜妗答道:“他與博平郡主打聽了鄂王妃的下落。”

高力士的眼神像是看透了一切,道:“你一直在撒謊,卻想讓我相信你?真當我不知道薛白與博平郡主聊了什麼?”

杜妗心中一凜。

“博平郡主都已告訴我了。”高力士道:“我今日來,是給你們最後一個坦白的機會。”

“她……告訴了高將軍什麼?”杜妗勉力保持冷靜,道:“既然高將軍知道他們聊了什麼,那更該相信薛白……”

“皇孫,李倩。”

杜妗終於意識到高力士不是好糊弄的,扯謊隻會把事情變得更糟。

她遲疑著,不知還不能不能爭取到高力士的幫助……還是直接劫下他,救出薛白?

腦中思忖著,她拿起案上的杯子,飲了一口茶。

“吳懷實認為,薛白就是皇孫李倩。”高力士問道:“對此事,二娘是如何看待的?”

杜妗手裡摩挲著茶杯,沉吟不語。

整件事有個關鍵,根據從李璡那裡探知的消息,當時的情形是李璡與武惠妃的人去了李瑛的府邸。誤殺皇孫時,李璡在場,高力士、陳玄禮是之後去的,而吳懷實不在。

吳懷實當時是在武惠妃宮中,是事情處置完之後從武惠妃處聽說的。另外,高力士的性格,並不可能把所有的真相告訴吳懷實。

所以,吳懷實根據諸多端倪懷疑薛白就是李倩,但高力士卻知道真相,很明確薛白不是李倩。

兩人之間有個如此微妙的信息差,這正是薛白破局的關鍵,整個計劃也是圍繞著這一點來布置的。

如果計劃能成功,薛白隻需要向高力士否認他是李倩,隻要高力士相信薛白是被迫害的,願意幫忙向聖人求情,那事情並不算嚴重。他已給出證據,證實是吳懷實勾結壽王犯了大罪、陷害他。

但,如果計劃不成,杜妗要做的則恰恰相反。

她要拿下高力士這個知情者,以武力救出薛白,同時宣揚薛白就是皇孫李倩,借著這個案子,把這個身份坐實並鬨到人儘皆知。

這是最壞的結果,他們隻能以皇孫的身份逃,躲在某一處蜇伏下來,等到李隆基死,再謀求與李亨爭位。沒有薛白在朝中牽製,安祿山必要造反,或者說河北局勢若不能緩解,必是要亂上一場,總歸還會有機會。

兩種決擇都很難。

如今若情況明朗,杜妗能毫不猶豫地做出決擇,但眼下她最大的難題在於,摸不清高力士的態度。

“我如何看待?我不太懂皇孫李倩是怎麼回事。”

杜妗輕輕地把茶杯放回桌案上,沒有摔杯,手掌放在了膝上的卷軸上,道:“薛白若真是皇孫,豈不是好事?但吳懷實分明是要陷害他。”

高力士給了杜妗很多的耐心,一直都在觀察著她的動作。

他伴在皇帝身後一輩子,看穿人心的本事還是厲害的,將她的糾結看在眼裡。

“杜二娘似乎舉棋不定?那還是由我這個老東西給一句實在話吧?”

“請高將軍賜教。”杜妗掩著心中的不安,應道。

“吳懷實想置薛白於死地,確有栽贓之舉,至於說薛白是皇孫,我見過皇孫的屍體,不會上這種當。”

“那就請高將軍還薛白清白……”

“彆急,話還未說完。”高力士道,“薛白是窺探穩秘也好,自查來曆也罷,甚至他真就是為了查案,我都救不了他。因他把聖眷用儘了,卻還不知收斂,這才是他的取死之道。”

“我不明白。”杜妗道:“過去那麼多罪名都沒奈他如何,這次,他的罪名是什麼?”

“沒有罪名,反而是最要命的啊。”

說著,高力士歎息了一口氣。

他想到的是楊貴妃之事,聖人疑貴妃與薛白有染,沒有任何證據,但這疑心一起,就很難抹掉。

“我救不了薛白,隻能親手送他一程。”

杜妗不自覺地捏緊了卷軸。

於她而言,局勢終於明朗了,她可以做決擇了。

“好一個聖眷用儘了。”杜妗開口,聲音冷冽了幾分。

她終於不再像剛才扯謊時那樣底氣不足,心裡有了決斷,前途再艱難,她態度已能堅決起來。

“但,聖人不能殺薛白,高將軍也不能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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