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嗎?”
“因為薛白就是皇孫李倩。”杜妗道,“聖人能殺三子,還能背負一個殺孫的名聲嗎?”
高力士不由驚訝萬分。
他看向杜妗,仔細觀察著她的表情。
也許他今日來,就是想看看,薛白與杜妗到底是想做什麼,現在終於看到了。
“杜二娘你是瘋了嗎?我方才說了,我親眼看到皇孫的屍體。”
“那我也給你看看薛白的心意。”
杜妗說著,把手裡的卷軸丟了過去。
卷軸落在堂中間的地毯上,高力士低頭看了它兩眼,俯身,將它拾起,攤開來。
杜妗則再次拿起茶杯,目光看向地毯兩旁的石板地麵,準備拿下高力士。
這一杯摔下去,她與薛白,以及手底下許多人,包括親朋故舊們就都成了朝廷緝拿的逃犯了。
“這是什麼?”高力士疑惑地問了一句。
杜妗看著他和善的麵容,從容的動作,沒有馬上摔杯,抿了一口茶,道:“哪吒的故事。”
故事就寫在那卷軸上,配合著畫,很容易看懂。
“哪吒受儘冷眼,割肉還父,剔骨還母,以蓮花為肉身重活……薛白在這故事最後,加了一句,高將軍不妨看看。”
高力士正在把卷軸一點點展開,很感興趣地看著,待聽杜妗說了,目光正好向卷尾看去確實是還有一句單獨列出來的話。
他不由念了出來。
“我命由我,不由天。”
似乎是這句話給了杜妗勇氣,她眼中決絕之色一閃而過,用力將手中茶杯摔在地上。
“咣啷!”
茶杯四分五裂。
~~
刁丙、刁庚正在院子裡掃灑,目光不時看向守在走廊處的胡來水。
胡來水耳朵靈,隻要聽到堂屋中有杯子摔碎的聲音便會打出手勢,他們將即刻動手,殺掉高力士帶來的扈從。拿下高力士。
為此,刁丙已經換上了一雙輕便耐用的鞋子。
他知道殺人之後要忙的還有很多,比如利用高力士救出郎君。原來他習慣穿的破草鞋在長安城反而太顯眼了,容易被人認出來,耽誤事情。
刁庚袖子裡則藏著一柄匕首,隨時打算撲上去,抹了一個禁衛的脖子。
終於,胡來水耳朵一動,比出了手勢。
刁庚微微獰笑,匕首已拿在了手掌上。
忽然,有鈴聲響起。
那是堂屋內招喚婢女的繩鈴。
“曲水,在嗎?”杜妗高聲道,“我杯子摔了,再取一個過來。”
胡來水當即推開門。
刁庚目光看去,隻見杜妗坐在上首,擺手道:“都聚在庭中做甚?還不退下去?”
他不由一愣,眼看高力士目光看來,連忙將匕首收回袖子裡。
~~
“好吧。”
茶杯摔在地上的同時,高力士忽道:“有了這個,我或許能救一救薛白。”
杜妗詫異,認為高力士是看出了她的圖謀,正在行緩兵之計。
高力士卻沒有看她,目光一直都盯著卷軸,帶著歡欣之態,道:“吳懷實的指責不是空穴來風,而是從這故事裡來的。”
杜妗心念一動,連忙拉動了繩鈴,喊道:“曲水,在嗎?”
高力士這才轉頭看了她一眼,微微疑惑,似笑非笑地指了指手裡的畫。
“旁的證據,太生硬了,化解聖人猜疑的辦法,反而是藏在這種不經意之間。”
堂屋的門打開又被關上,杜妗連忙行了一個萬福,道:“請高將軍賜教。”
她依舊擔心高力士在騙她,但願意聽聽他如何說,至少眼下還是在她的地盤。
“吳懷實不知隱情,看薛白追查舊案,且與皇孫年紀相仿,誤以為他是皇孫。聖人與我雖知此事不可能,卻還是惱怒於薛白,你可知為何?”
杜妗心懷猜忌,表麵上態度放低了很多,道:“是因為,薛白太會惹事了。”
“薛白能讓吳懷實這般指摘,定然也不是好東西,不如一並殺了。”
道理聽著雖然荒唐,但事實卻正是如此。
這些事哪裡要講什麼道理,無非是上位者的喜惡而已。
權力鬥爭看似高深莫測,本質卻很簡單、離譜,有時隻看聖人的心情。
“但有了這故事就不同了。”高力士道,“吳懷實原來是聽了這故事,以此來揣測薛白的心思,才誤以為薛白是皇孫。”
杜妗雖警惕,卻不由歎服高力士果真是了解聖心。
有了這個看似簡單的理由,所有薛白可能犯下的過錯,都能歸咎到這個故事上了。
吳懷實不會無緣無故地捏造薛白與汝陽王說李倩還活著,在聖人的心裡,吳懷實必然也得有一個做這種事的理由。
但,僅憑這一點,高力士就忽然願意幫忙了?
杜妗不信。
她認為,高力士定然是知道性命危急,連忙表態,然後找了個理由。
“杜二娘,你似乎手不太穩?”高力士忽然笑問了一句。
“什麼?”
杜妗看向地上的茶杯碎片,知道高力士這是在問她還動不動手。
高力士沒有許下更多的承諾,隻有方才那寥寥幾句話,可能真會出手救薛白,也可能一離開就調兵來包圍此處。
他是故意現在就提問,考驗杜妗信不信任他。
“高將軍真願意救薛白?”
高力士重新把那卷軸卷起,動作很仔細。
不慌不忙地把卷軸收進袖子裡,他才道:“我很在乎他,若可以,我必保他。”
這句話莫名地讓杜妗覺得可以信任他,她心中猶豫,終於再次做了決斷。
“小女子給高將軍賠罪了,我方才破罐破摔,想著……想著薛白受了冤枉卻還解釋不清,大不了認下,便是被冤死了,也能是皇孫的葬儀。才說了胡話,砸了東西,高將軍見諒。”
高力士不由朗笑,指著地上的碎片,道:“好一個‘破罐破摔’。”
~~
太極宮鷹狗坊。
巨大的籠子裡,薛白正端坐在中間閉目養神。
不久前,姚思藝便是被關在此處,轉眼又輪到了他,可見伴君如伴虎。哪怕是李隆基這樣的胸襟寬廣的皇帝,其耐心、容忍,也不是所有人都能享受的。
或者說,聖人的喜愛,成不了一輩子的憑仗,它說沒就沒。
一個高大的人影走來,擋住了薛白曬太陽。
“我見過杜二娘,她沒騙人,真的告訴了我,你在追查什麼。”
薛白睜開眼,見來的是高力士,連忙起身執了一禮,道:“我又惹出了事端,勞高將軍奔走,實在心中有愧。”
“你倒比杜二娘有禮得多。”高力士笑道,“可惜啊,從你這探不出東西來。”
“倒不知高將軍從二娘處打聽到了什麼?”
“首先,你那坐懷不亂、正人君子的名聲,在我這裡算是毀了。”
薛白隻好道:“還請高將軍幫忙遮掩,這畢竟是私事。”
“昨夜,我去了掖庭宮,見了博平郡主。”高力士道。
薛白臉色不變,靜待下文。
高力士聽他呼吸平穩,感受到他內心的平靜,懶得再試探他,繼續道:“你與博平郡主秘談了什麼,郡主始終不肯與我說,她一輩子少與人打交道,閉口不談,確是問不出東西來。好在,我向杜二娘打聽出來了。”
薛白也不懊惱,道:“妗娘是關心則亂。”
“她有求於我,自然便容易出錯。”
“那我便與高將軍直說了。”薛白道:“我聽說薛鏽當年收養孤兒,有一本冊子記載了孤兒都是從何處尋來的,此事與鄂王也有關,便想……”
“夠了,都已經被我看穿了,還演。”高力士從袖子裡拿出卷軸遞過去,道:“自己看吧。”
“這是哪吒的故事?”薛白看了啞然失笑,搖了搖頭,道:“我近來在寫一個故事集,名為《封神演義》,岔遠了,但這故事又能證明什麼?”
“這裡麵,藏著的是你的心思啊。”高力士道。
“我什麼心思?”
“三太子的心思。”高力士盯著薛白的眼睛,目光灼灼,道:“與我實說了吧,你想做什麼?”
薛白坦然迎著他的目光,道:“《封神演義》裡還有一個比乾剖心以鑒忠誠的故事,高將軍想聽嗎?”
“不想,我隻問你的心思。”
“我說《封神演義》有很多很多篇故事,若說哪吒的心思是我的心思,楊戩是我的心思,薑子牙是我的心思,比乾亦是我的心思。”
薛白說著道:“說得多了,高將軍卻還沒看過這些故事。不如給我紙筆,我寫出來,高將軍看過,還可呈於聖人。”
高力士不由想到當初薛白被關在北衙,也是他去催促他寫故事,但如今不一樣了,聖人的心思不一樣了。
“事到如今,還想故計重施,你不會每一次都那麼僥幸。”
“我俯仰無愧,不懼小人構陷。”薛白道:“高將軍你很清楚,吳懷實根本就是胡說八道,不是嗎?”
高力士迎上薛白的眼神,驚訝地發現,這豎子竟還反過來試探他。
他遂從薛白手中奪回那卷軸,道:“你自反省,若願意與我坦誠交待,我看在往日的情份上幫你一把。若還是冥頑不靈,那是自尋死路,莫怪我不救你了。”
“我自是以誠待高將軍。”薛白道:“從天寶六載上元夜將軍保我性命那一刻起,我視將軍為親厚之人。”
“鬼話留著哄閻王吧。”
高力士見從這裡探不出任何有用的話,再次收好卷軸,轉身離開。
還兀自嘀咕了一聲。
“杜二娘想殺我,還枉想我救你?不可救藥。”
他背影決絕,似乎是打定了主意不救薛白。
但薛白見此情形,反而舒了一口氣,在大籠子裡躺下,思忖著什麼,漸漸疑惑起來。
本以為這次的計劃很難成功,沒想到高力士竟真願意去見杜妗,方才過來似有試探之意。
“你既還有疑惑,那必然會出手相救,但你在疑惑什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