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又聞到了一股濃鬱的口臭味。
等到次日,楊齊宣傷勢依舊沒好,好在是皮外傷,他還是能打起精神來,為前途奔走。然而,真正阻止他到衙署視事的原因,是薛白這個中書舍人今日開始到中書門下省任事了,他害怕去了又被薛白打一頓。
他隻好派侍從去中書門下省打探,卻得到了一個消息。
“阿郎,今日那邊都在說一件事,好像是,吉溫也被任命為諫議大夫了。”
“貶我了?!”楊齊宣大為驚恐,暗道薛白的手段竟如此可怕,顫聲道:“我被貶到何處了?!”
“未貶阿郎。阿郎,諫議大夫,該不止有一人吧?”
“我當然知道!”
楊齊宣坐在那咬著指甲,待把兩隻手的指甲都咬得見肉了,隱隱作痛,他終於下定了一個決心,吩咐道:“給我遞張拜帖,我要去見吉溫。”
他算是看明白了,真正能得聖心者,唯有安祿山。尤其是昨日獻俘之後,聖人對安祿山的倚重與喜愛就更多了。
帶著這般心思,楊齊宣一路去了範陽進奏院。
各地節度使都有在長安設立進奏院,以傳遞信件、打探消息,這其中,範陽進奏院是最大,也是人數最多的。安祿山對長安之關心,為節度使之首。
每日,範陽進奏院都會派人到皇城、宮城之外,花錢向官吏們打探朝廷最新的邸報乃至公文,整理之後,快馬送往範陽。
楊齊宣到達之時,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忙碌的場麵。
他深吸一口氣,感到了振奮。認為自己這次終究是找對人了,眼前這才是真正在做事的樣子。
“我來找吉溫兄?”他向一個雜役問道。
“楊大夫來了,小人領你過去,這邊請。”
就連此間接人待物的態度,都讓楊齊宣感到一陣暖心。步入範陽進奏院,隻見屋宇鱗次櫛比,如迷宮一般。
吉溫的舊宅早已被抄沒了,這次他才回長安,暫時便住在此間,忙著交代他在範陽軍中的差事。
“吉兄!”楊齊宣遠遠見了,快步趕上,十分熱情。
吉溫就沒那麼熱情了,手指拈起一枚母丁香,隨手要含到嘴裡,想了想,卻是重新放下,淡淡道:“今日前來,何事?”
楊齊宣走得太快,迅速趕到了吉溫麵前,頓時便聞到一股惡臭。
他恍了恍神,提醒自己萬不能表現出嫌惡之意,遂擠出了笑容,道:“我與吉兄多年未見,想好好談談。”
“好啊。”
吉溫放下手中的差事,邀楊齊宣在榻上對坐,兩人之間僅隔著一張矮案,案上擺著酒壺。
“飲杯酒吧。”
吉溫斟了酒,身子向前傾,道:“我還沒問你,你這一臉的傷是怎麼回事?”
這個距離,楊齊宣隻覺臭得不能呼吸。心想,怪不得說雞舌瘟最擅長酷刑,這就已經是酷刑了。
他又不敢往後仰,反而還往前傾了傾,道:“皆拜薛白所賜啊,他打我。”
“為何?”
“因為,”楊齊宣想了想,確實沒旁的理由,遂道:“我與他,是情敵。”
吉溫聽得好笑,問道:“他勾搭了李十一娘?”
“不是。”楊齊宣搖頭,不知從何說起,乾脆拐彎抹腳地道:“是玉真觀的兩個女冠,季蘭子、騰空子。”
“哈?”
吉溫的笑容這才變得更真實起來,眼神中帶著詫異之色,問道:“你與薛白,在爭這兩個女人?爭風吃醋,他因此打了你?”
“正是如此。”楊齊宣屏息應道。
他已經受不了了,遂不願再與吉溫閒卿,把話題引向正事,沉吟著,開了口。
“這次再見到吉兄,我真懷念當年我們共事的日子。如今李家這棵大樹倒了,吉兄已找到良木而棲,我卻還在經受風雨。”
吉溫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之後,他觀察著楊齊宣,見楊齊宣發呆了數息之後,也張開口,打了個哈欠。
他這才不緊不慢地開口道:“在安府君幕下任事,確實是良禽擇木而棲……”
~~
東市,豐彙行。
有夥計匆匆從勝業坊趕來,將一個係著黃色絲帶的小紙卷遞進最角落的櫃台。
這小紙卷便與其它的紙卷分開,被送到了後院。
曲水正坐在石桌旁飲茶,接過紙卷,趕到後麵的閣樓上,隔著門稟道:“二娘,郎君盯著的事,有消息了。”
門內也不應,過了一會,薛白打開門,接了那小紙卷,複又關上門,坐回榻上展開紙卷看了看。
杜妗欺身過來,壓在他背上,問道:“怎麼了?”
“楊齊宣去了範陽進奏院。”
“不稀奇,他能背叛右相一次,就能背叛右相兩次。”
薛白道:“由此看來,安祿山與楊國忠又要針鋒相對了。”
“這些重臣也是忙,鬥完這個鬥那個。”杜妗譏笑著,道:“這兩人才剛聯手對付李林甫,這麼快就翻臉了。”
“他們的權力根源都來自於李隆基的寵信,衝突不可避免。”薛白想了想,舉了個例子,“就好比後宮裡的妃子們,最容易互相爭寵的往往都是相類的兩個。”
“我與阿姐就不爭寵,她一會兒就來。”
“嗯?媗娘一向不喜歡白晝之歡。”
“是嗎?那也許她是怕你又招蜂引蝶?”
薛白摸了摸鼻子,道:“接著說方才的話題,獻俘之事一出,楊國忠與安祿山的衝突等不了李林甫謀逆案塵埃落定了。”
“還能不治罪哥奴了不成?”杜妗道,“這可是收買人心的大好機會。”
“治罪是一定的,此事是他們有默契。這就是官場,鬥爭之中有合作,合作之中有鬥爭。”薛白道:“李林甫已死,此案翻不了水花來,他們雙方沒有爭的必要。到時定罪、抄家便是,不影響他們現在就鬥起來。”
杜妗想了想,問道:“你可是打算趁著他們兩虎相爭保一保李家諸人,討你那李小仙的歡心?”
“計劃是這般,但我的目的你猜錯了。”薛白沉吟道:“我想拉攏李林甫留下的勢力。”
“心眼比針還小的人,還能留有甚勢力?”杜妗莞爾道,“依我看,哥奴除了一個貌美如花的女兒,留下的都是世人的怨恨。”
“話不能說死,他舉薦了不少微寒出身的胡人為邊鎮,如哥舒翰、高仙芝、安思順都是在他任上升節度使,如今雖沒站出來,心中未必沒有感念。”
“所以呢?”
薛白道:“我先問你,安祿山與楊國忠相爭,他們爭的是寵信,可安祿山要的是什麼?相位嗎?”
“不。”杜妗當即搖頭道:“安祿山不會想要入朝為相,他想要的是……”
“河東節度使。”
兩人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了出來。
薛白道:“王忠嗣滅南詔,功高蓋主,眼下還病了,必是不可能回河東鎮守。而有能力與安祿山爭河東節度使之人,恰就是我方才所說李林甫舉薦之胡人邊帥。故而,我想讓李岫成為我的幕僚,應對接下來邊鎮的紛爭。”
他有預感,倘若不能阻止安祿山爭得河東節度使之職,天下就大亂在即了。
~~
數日之後,大理寺獄。
李岫有氣無力地躺在茅草堆上,眼神裡毫無光彩。
他知道李家已經是死路一條,現在之所以沒有馬上治罪,隻因聖人不願此事影響其彰顯豐功偉績。而獻俘典禮已經過去,朝廷接下來必然會重懲李家。
忽然,他耳朵一動,聽到牢門外有腳步聲傳來。
那是此間的典獄,因杜五郎的關係,那典獄覺得李岫也許有一絲絲的可能翻案,待他也客氣了很多。
“李十郎,旨意下來了。”
“我……是死罪嗎?”
“差不多吧,流放延德郡,你覺得你活得到那兒嗎?”
李岫近來身體不好,腦子遲頓了許多,念叨道:“延德郡?那是在……振州?比嶺南還要南啊。”
比嶺南還要南的地方,自然就是海南了,振州比崖州還要遠一些,在海島的最南。他肯定是到不了的,就是不知道會死在路上的哪裡。
勉強起身,身上的傷口牽動,他痛得咧了咧嘴,道:“典獄,我還有一事想問問你……”
“放心,你家中的女眷、孩童,有人在保,眼下還沒有結果,但寺卿沒讓我押他們出獄。”
“是薛白?”
“哈,如今長安城都在傳。薛郎與諫議大夫楊齊宣,為了爭你妹妹的歡心大打出手。你安心去吧。”
李岫不安心,卻無可奈何,踉蹌出了牢門。
他本以為這就要前往振州了,然而,出了大理寺,卻見一名紫袍官員領著一眾人正在皇城十字大街處列隊,低聲交談著什麼。
“必然是要做的,領了旨便去吧。”
“該。”
“李岫來了。”
一眾官員回頭看了李岫一眼,其中有人眼中閃過一絲憐憫。
陳希烈則歎了一口氣,道:“走吧。”
李岫被人推著走了幾步,依舊不知發生了何事,茫然道:“左相,這是……送我去流放不成?”
陳希烈稍稍沉默,道:“也可,那便送你一程吧。”
李岫點點頭,餘光一轉,卻見隊伍裡還有一口薄木棺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