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說無妨。”楊國忠瀟灑地一揮袖子。
元載道:“右相總領朝綱,監督太子是為本分,可真扳倒了太子,於右相有何好處?”
楊國忠自有考慮,反問道:“我們得罪太子甚深,坐以待斃不成?”
元載心中輕哂,暗道唾壺這種憑近狎聖人上位的貨色居然還想著下一朝的事,隻能說是杞人憂天。
“聖人正當壯年,下官以為,此事暫不足慮。反而是安祿山,支持張垍、吉溫等人於朝中與右相爭權。可右相手中掌握的兵馬卻不如他,故言安祿山方為大敵啊。”
楊國忠點點頭,道:“你是說,本相該借此機會對付雜胡?”
“自是如此。”
元載侃侃而談,講了如何除掉吉溫、孫孝哲,削弱安祿山,還說了如何除掉張垍、陳希烈,讓楊國忠獨掌大權之後拉攏邊鎮,徹底除掉安祿山,達到李林甫那種隻手遮天的高度。
楊國忠聽得連連點頭,對這個設想很是滿意。
他擬定主意,給聖人遞了奏折,聖人果然很快便召他覲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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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楊國忠對朝政的掌控還遠不如李林甫。以前李林甫在時,李隆基到華清宮都是把朝政留在長安,如今則是把宰相們都帶到驪山。
薛白自知也許很快就要被貶官了,但得益於近來發生之事李隆基並不願對外公布,暫時還未處置於他,至少眼下,他還是中書舍人。
借著中書舍人之權職,每次留意到有長安的奏折送到驪山,他都會第一時間趕去,毛遂自薦地擬旨製命。
是日,陳希烈終於又讓薛白擬了一封重要的旨意。
“這?”
薛白看著草稿,顯出些疑惑的神情。
陳希烈道:“此前是你與右相進言的吧,安思順既任朔方節度使,可使之卸任河西節度使,由高仙芝兼任。”
“是。”
薛白坦誠應下。
這是王忠嗣的建議,他當時便執行了,說服了楊國忠。
然而,今日要擬的這封詔書,卻是撫慰安思順的,表示讓他卸任河西節度使一事乃子虛烏有,朝廷並無此意,讓他安心留任。
“左相可知這是為何?”
陳希烈深深看了薛白一眼,從一堆公文裡翻找出一份,道:“自己看吧。”
那是一個名叫裴周南的監察禦史上的奏書,稱河西的諸將士,以及胡人諸部聽聞安思順要卸任,紛紛請求朝廷讓安思順留任,一些胡人甚至割掉自己的耳朵、劃傷麵頰,向朝廷表示一定要留下安思順的決心。
這是大事,阿布思業已叛亂,萬一再因節度使的調動讓河西生變,朝堂上誰也擔不起這個責任,唯有安撫住安思順。
薛白看過,苦笑道:“這便是左相曾說過的,安思順對朝廷的忠心嗎?”
陳希烈道:“忠心之餘,誰無私心呐?薛郎可敢自詡無私?倘若朝廷讓你卸任中書舍人,你可甘願。”
薛白道:“王忠嗣無私。”
“閒話少敘,擬旨吧。”
薛白遂又擬了一封給自己心裡添堵的旨意。
也許是因為他知道曆史的走向,如今已愈發感覺到大唐的邊鎮開始像煮沸的水一樣晃動了。
西繡嶺依舊風光旖旎。
薛白於是到宮門請求覲見,想要說說安思順之事。
他等了許久,見到楊國忠來了並被引入宮中,之後才有宦官過來,賠笑道:“薛郎請回吧,聖人今日有國事處置,不打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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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在李隆基眼裡,楊國忠是一個能乾實事的股肱之臣,薛白則是一個隻能如李白一樣待詔翰林的供奉。
個中的差距在於,楊國忠知道天子的想法,能順從聖意把事情做好,而薛白則有太多錯誤的、不切實際的想法,自以為是地認為社稷如何如何會更好。
從王忠嗣這件事上就能看出來,薛白因為同情王忠嗣,而忽略了一個功高蓋主、跋扈不馴,還過份親近儲君的將領對家國社稷帶來的威脅。
當然,薛白還年輕,需要錘煉。隻能說擢拔他為中書舍人,有些太快了,拔苗助長。雖說是表彰其在南詔之戰中的功績,但也該到了敲打敲打的時候。
於是等楊國忠前來覲見,李隆基便先拋出此事,做為談論大事之前的一道開胃小菜。
“臣亦認為,薛白驟得高位,太過跋扈了,確該磨礪。”
楊國忠當即領會了聖人的心意,琢磨著,該如何把薛白貶一貶。
可仔細一想,卻暫時不好尋由頭,朝廷對外稱王忠嗣是病逝,薛白的欺君之罪便不好宣諸明麵,而其人雖看起來渾身是把柄,真要對付起來,卻是既無貪墨也無怠政。
更何況,眼下對付安祿山要緊。
楊國忠遂話鋒一轉,又道:“隻是,薛白才從南詔歸來不久,還請容臣尋一個恰當的闕額。”
“楊卿看著辦,莫忘了。”李隆基心思並不在此事上,想著河北之事,微微蹙眉,“孫孝哲與太子的衝突,想必你已聽聞了。”
“臣聽聞了。”
“你是宰相,以為該如何處置?”
楊國忠乾脆利落地道:“臣請斬吉溫、孫孝哲!”
這是元載的建議,不必給出理由,因為這本就是不太方便說出口之事,隻需擺出了堅決的態度,迫使聖人下定決心。一旦處決了吉溫、孫孝哲,難題就會被推到安祿山頭上,楊國忠就能掌握主動權。
前提是,務必扛住聖人的壓力,得讓聖人感受到朝臣對安祿山一係的強烈不滿。
然而,李隆基已目光深邃地盯住了楊國忠,迫使楊國忠低下了頭。
“斬吉溫、孫孝哲容易。可朕問你,安祿山遣使回京獻俘,人卻被斬了,後續如何安撫?”
“臣以為……安祿山縱容、乃至於授意部屬行凶,朝廷該遣使問罪,罷其範陽、平盧節使度。”
楊國忠語氣微有些顫抖,顯得底氣不足。
“何人可代?”
“臣有兩個人選,一是哥舒翰。”
楊國忠拜相以後便在籠絡哥舒翰,如今彼此關係還算不錯。倘若哥舒翰調任範陽,隴右出了闕,元載因王忠嗣的關係舉薦了李光弼為節度留後。
然而,李隆基直接皺了眉,凝視著楊國忠,是在懷疑這位宰相的能力。
近年來,青海大戰頻發,與吐蕃之間局勢激烈,同時西域也是紛擾不斷,這種時候根本就不可能調動哥舒翰。
楊國忠在這種軍國大事上確實沒見識,感受到聖人的不滿,心虛不已,假裝自己是拋磚引玉,連忙接了一句。
“臣的第二個人選,是鮮於仲通。”
“嗬。”李隆基不屑地嗤了一聲,“你當河北形勢可與川蜀相提並論。”
河北地處邊境、胡漢相雜、民心不定,治理難度遠非川蜀可比,鮮於仲通任劍南節度使尚且吃力,與安祿山更是沒得比。
楊國忠不敢辯駁,也沒有了更好的人選,一時躊躇無言。
李隆基見他無言以對,岔開話題,先問了一句彆的,道:“你前日批的折子,朕看了,讓安思順留任了?”
“回聖人,是。”楊國忠道:“安思順久在邊軍,功勳卓著……”
李隆基不聽他說這些理由,抬了抬手。
“安思順任河西才多久?你要他卸任尚且做不到,可知胡兒為朕鎮河北多久了?”
楊國忠一滯,垂下頭,應道:“臣慚愧。”
他一直喊著要對付安祿山,卻在今日才意識到,此事不是把安祿山一人裁撤了就好,其人在河北經營多年,根深蒂固。
就像是一棵根莖巨大的蘿卜,若不往下挖,光顧著拔,那是誰都拔不出來的。
“胡兒不是誰都能代替的。”
沉思了片刻之後,李隆基如此說道。
之後,他又補了一句,道:“朕也相信他的忠心。”
“聖人,可孫孝哲欲殺王忠嗣,此事證據確鑿。”
“他已招供了,是私怨。當年王忠嗣北伐突厥,殺了他的父親,此事與胡兒無關。”
楊國忠張了張嘴,很想問聖人一句“這案子是誰審的?怎麼能審出這結果來?”
可他也明白,這結果正是聖人心中的答案。
“你再去查一遍。”李隆基道,“倘若真相如此,便將孫孝哲押回範陽,看胡兒如何處置。”
“臣……遵旨。”
楊國忠腦子裡還記得元載反複叮囑他的“態度務必堅決”,嘴上已不由自主地應了下來。
此事,並非他太過軟弱了,而是王忠嗣、元載、薛白的策略就有問題,意圖直接定安祿山的罪,這做法顯然錯了。
對付安祿山,應該步步瓦解,一點點挖其根莖。從河北各郡縣的官員任命,從範陽、平盧兩鎮的將領人選上做文章,待水到渠成,撤換安祿山才不會有後顧之憂。
楊國忠離開華清宮,見到了元載。
“右相,這是……事敗了?”
“豈能說是事敗了?”楊國忠笑著擺擺手,道:“聖人答應了我的請求,唯對雜胡猶有顧忌,要把孫孝哲送往範陽試探雜胡反應罷了。”
元載一愣,有些佩服楊國忠這張嘴,不愧是能接住李林甫一口痰的嘴。
楊國忠則想著,聖人方才並未說吉溫要如何處置,那正好拿吉溫來殺雞儆猴,漲一漲他這右相的權威。
雖有一點差池,但大方向上還是按著他的計劃,除掉一個一個的政敵,逐漸獨領朝綱。
“放心,我們能做成的。”楊國忠拍了拍元載的肩,如此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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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白當天傍晚就得到了消息,聽說楊國忠去探視了孫孝哲而沒有用刑。
他微微歎息了一口氣,望向遠處的夕陽,在心裡對王忠嗣說了一句。
“你的方法,終究是失敗了。往後,就依我的方法來做吧。”
薛白承認這個失敗。
他也愈發清晰地認識到,王忠嗣用性命都無法勸動的人,他永遠都勸不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