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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李晟正在縱馬狂奔。
他去歲還在南詔戰場,攻破了太和城之後,便馬不停蹄地趕回隴右,追隨哥舒翰收複河湟。
可前幾日,有一個消息傳到了軍中,他不信之餘又感到了十分憤怒。至於他為何能得到長安的消息,乃因他阿爺李欽曾是王忠嗣的裨將,已回了長安定居,在家書當中提及了王忠嗣病逝之事,言語甚是唏噓,更提醒哥舒翰注意立場。
李晟心情沉鬱,恨不能馬上開戰,狠狠地廝殺一番,奈何吐蕃兵馬倚仗地利,死守大漠門城。他隻好把一腔鬱氣與一身的力氣都用在打獵上。
馬背顛簸,他卻鬆開了拉著韁繩的手,僅憑雙腿夾緊了馬腹,雙手則拿起了弓箭,在馳騁中張弓搭箭。
岩羊跑得太快了,根本不給他停馬瞄準的時間。
“萬人敵!”
跑在前方的曲環大喊著,提醒李晟前方已沒有道路了。
李晟不得不放緩馬速,眯著眼,果斷地放箭。
“嗖!”
那隻岩羊才要跳進懸崖的縫隙,已被箭矢射中,滾落下來。
“好!”曲環大喜,當即驅馬上前去拾。
然而,隊伍中已有人大喊道:“蕃軍來了!”
眾人轉頭望去,果然見塵煙滾滾,往這邊而來。雖是倉促之間,但大漠門城內出來的吐蕃軍也有他們的兩三倍之多。
偏是這些敢來打獵的唐軍都是瘋子,曲環竟還是拾起了那隻岩羊,搬到他的馬背上。
“殺過去!”
大吼聲中,有一騎當先而出。
那是個三旬將領,縱馬馳騁的速度極快,快到讓人看不清他的樣子,隻能感受到那可怕的驍勇之氣。
迎著人數更多的敵將,他竟是毫無懼色地發起了衝陣。
曲環載著岩羊,落在了最後,喊道:“把王將軍的旗幟豎起來!”
“簌”地一聲,一杆軍旗迎風招展,上書“唐河源軍使王難得”,見此旗幟,雖是不識漢字的吐蕃士卒也頓時起了混亂。
王難得何許人也?
其成名一戰還是在天寶元年,吐蕃大舉進攻河源,尺帶丹珠的長子琅支都任統帥,仗著兵強馬壯,親自到唐軍一箭之地之外叫陣。當時王難得不過二十餘歲,見不得這等挑釁,竟是單槍匹馬便衝殺進吐蕃陣中,一槍刺死了琅支都。甚至還在蕃軍未及反應之際,牽著琅支都的馬匹將屍體搶回陣中,斬下其首級。
那一戰蕃軍意外失了統帥,皇甫惟明掩軍殺上,僅斬首便有三萬級。戰後,聖人親自在禦殿賜錦袍於王難得,加官金吾衛郎將。
一國太子在陣前被單槍匹馬地斬殺,說出去是誰都不信的傳說,但王難得之名在蕃軍中已成了一個極為可怖的存在。
他沒有沉溺於往日的功績,依舊英勇地奔鋒在戰事的最前方。
因為這就是大唐隴右兵。
“殺!”
一聲怒吼,槍出如龍。
被吼聲震呆了的蕃軍士卒被長槍刺破了喉嚨,血濺出。但不等屍體摔在地上,王難得已奔出了十餘步。
夕陽如血,一隊唐軍士卒扛著一隻岩羊回到了金城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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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下,篝火熊熊燃燒,火上架著的烤全羊已是渾身金黃。
一群將士們流著口水坐在那邊等邊聊著,忽然爆出劇烈的歡呼聲。
“他們挨過罰出來了!”
“好樣的!”
王難得、李晟、曲環等人從大帳的方向走來,受到了英雄般的對待,因軍中隻服強者,而他們就是最強者。
但等到羊肉烤好,李晟卻是割下最好的一塊肉,道:“我去送給顏公。”
“好。”
王難得坐在篝火般,顯得有些沉默。
不打仗時,他是個寡欲少語的人,背微微有些縮著,有種不願被打攪到的孤獨姿態。
其實他在軍中立的功勞並不止於陣前刺死了吐蕃王子,他還攻破積石城,俘虜了吐穀渾王父子悉弄參、悉頰藏;之後,收複五橋,攻破樹惇城。
他像他的槍一樣,堅硬、生猛、無堅不摧。強悍到讓人不可思議,漸漸又理所當然。
立下許多功勞之後,他在軍中卻隻加了白水軍使。當然,在他這個年紀統兩支兵馬,已是難得,隻是與他的功勞略有些不相稱。
此時看著篝火,王難得想到的是那年回長安獻功時的情形。
聖人要他在禦前表演他刺死吐蕃王子的經過,他排演了好幾次,可內侍省總說不對。先是說動作太快了看不清,該加幾個動作,比如格擋、旋槍,後來又問他能不能依著鼓點縱馬奔馳。
王難得原本不會旋槍,苦練了幾天之後,終於在禦前表演了出來。聖人龍顏大悅,親自把錦袍披在他身上,為他作了曲,想要留他在衙前護衛。
那是為將者最大的榮耀,倘若王難得接受了,必然會更前途無量。可皇甫惟明希望他留在隴右軍中,他深受皇甫惟明重恩,也就留下了。結果到了天寶五載,有一句話流傳了出來,差點毀了他的前途,據禦史彈劾,皇甫惟明曾與他說過“今受聖人過分優容,待太子繼位,你何以自處?”
好在,皇甫惟明自知必死,早早認罪,而且兼任了隴右節度使的王忠嗣出麵,此事便未牽扯到王難得。
王忠嗣是個愛兵如子的統帥,兼任隴右時,已到了不為功名而戰的境界,王難得從他身上學到很多……
正想著這些,王難得感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可要飲酒?”李晟神秘兮兮地晃了晃手中的酒囊。
“叫上都將?”
“酒少,隻夠你我飲。”
王難得知李晟是有話要說,起身,隨他往山上走去。
這邊的天氣惡劣,風吹來又乾又冷,兩人裹著臟兮兮的氈毯,走進了一片墳地。
這是他們手足同袍的葬身之處,攻黃河九曲以來,也不知有多少唐軍埋骨他鄉。但聖人下了嚴令,一定要哥舒翰收複河湟,朝廷亦是全力支持,關中的募兵源源不斷地送來。
一座群葬墳前,有人正坐在月光下擦拭著碑文。
“這是誰?”王難得問道。
李晟應道:“李十郎,李林甫之子。”
李岫轉過頭來,道:“我看這碑文上有幾個名字熟悉,想看看。”
“都是從彆處調來的將領,許是你看過文書吧。”
王難得沉默著,那彪悍的身影顯得有些抗拒。
李岫也不說話,他並不想與不信任他的人說太多。隴右軍中這些將領,唯有李晟是薛白較為相信、認為可以透露一些消息以試探其反應的。
李晟的回應很積極,還主動拉來了王難得,稱王難得是可以謀事之人。
原本兩人密談時氣氛很好,此時多了一個人便尷尬起來。
“將軍坐,十郎帶了一樣信物來。”
在李晟的招呼下,王難得才終於坐下,接過信物,於月光下看去,見那是一個已經完全鈍了的槍頭,他微微一愣,收起。
李岫等了一會兒,沒等到他的反應,隻好率先開口。
“王將軍也看到了,此來,我拿的並不是相府的令符,而是王節帥的信物。不怕將軍見笑,我阿爺過世之後,我家中可謂是樹倒猢猻散,再無當年之權勢了。”
王難得這才開口道:“當年我隨皇甫節帥入京,拜右相所賜,皇甫節帥再未回隴右,銘記於心。”
“我並非是為阿爺前來的。”李岫道:“再說句讓將軍見笑、甚至不信的話,我如今侍奉之人,乃是我阿爺過去的敵人,也是一直善待王節帥以及隴右將士之人。”
“你們想要什麼?”
“我發配隴右,還能要什麼,保命而已。”李岫一語帶過,拿起酒囊,道:“我先飲,向將軍賠罪,請將軍勿記你我過往恩怨。”
“不必了,隻說你們要想什麼。”
王難得雖然神情沉著,身形不動如山,眼神卻顯得異常地警醒,時刻在提防著,像一隻正在防備蒼鷹的岩羊。
李岫原本想先打好關係了,再一步步試探,徐徐拋出他的話題,但王難得這樣單槍直入的態度讓他很為難。
他是一個謹慎的人,寧可什麼都不說,也不想冒險,乾脆把酒囊裡的酒一飲而儘,道:“真隻是想要賠罪,告辭。”
李晟卻是一把摁住了他。
“信王將軍,說。”
李岫酒氣上湧,看著李晟那明亮的眼睛,轉過頭,隻見王難得的側臉像是雕塑一樣分明。
“彆再優柔寡斷了,成大事者豈可惜身?”李晟也不知從哪裡拿出一塊岩羊肉塞入李岫口中,“這是我們用性命獵來的岩羊,給你吃了。現在拿你的岩羊出來。”
“好!”
也不知是烈酒或是塞外的風氣給了李岫勇氣,這才開口說了起來。
聲音很小,在朔風中甚至傳不到一步之外。
隱隱的,隻有“老而昏聵”四個字讓人咬牙說出,顯得大聲了些。
王難得傾耳聽了,身子漸僵,哪怕他是一個極敢於冒險之人,也覺李岫所言之事……石破天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