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6章 非戰之罪(1 / 2)

滿唐華彩 怪誕的表哥 12205 字 3個月前

石嶺關的城門洞雖狹窄,卻正好可容一輛馬車通過,過往無數車輪輾過,把城洞裡的青石路壓出了兩條深深的車轍印,足有三寸深。

由此或可見太原與北麵忻州、代州、雲州、寧州、朔州貿易往來之頻繁。

一場戰役雖小,卻阻隔了這原本繁忙的商旅往來。

薛白看著車轍印儘頭那緊閉的城門,不由在想,這種商貿的斷絕是一時的或是將持續好幾年?從這件小事中看到了大唐盛世中斷的跡象,他心裡便沉甸甸的。

是夜,他輾轉反側,睡不安穩。住在城樓上總能聽到山風穿過夯土城牆縫隙時響起的嗚咽,之後是巡防士卒沉重的腳步聲,提醒著他身上的甲胄有多硌人。

奈何身子過於疲乏,他閉著眼躺著,直到天明,號角聲讓他猛地清醒過來。走出城樓,明亮的陽光已經照在了滿是箭痕的城垛上,藍天與蒼色的山巒交界之處出現了一條黑線。

那是安祿山的大軍來了。

猝不及防地,叛亂似乎已經發生了。

薛白此時才忽然意識到,他努力要阻止的安史之亂已經在他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出現在了眼皮子底下,隻差安祿山的正式宣告而已。

這結果使得他站在那發了很久的呆。

“薛郎。”

身後有人用很輕柔的聲音喚了他一句,薛白轉過頭,隻見楊光翽由人押著走了過來。

“我想與薛郎說幾句話。”楊光翽客客氣氣地請走看押他的軍士,走到薛白身邊,看向遠處,喃喃道:“安祿山來了,他也是知曉郎君你的身世的吧?”

這句話莫明其妙,思路卻很簡單,他認為叛亂的是薛白,安祿山是來平叛的。

至於薛白為何叛亂?他其實也聽說過宮城中一個隱秘的傳聞,說薛白乃是廢太子李瑛之子,傳聞已經被證實是假的了,可某些時候它又顯得那般合理。

楊光翽竟是寧願相信薛白是皇孫,也不敢麵對安祿山舉兵造反了。

“郎君。”見薛白不說話,楊光翽又道:“下官鬥膽猜測郎君的計劃,逼反安祿山,以繼續遮蓋你的身份,且借機掌握兵權,然否?”

薛白終於回頭看了他一眼。

楊光翽大喜,連忙叉手執禮道:“下官願為郎君鞍前馬後、竭誠儘節,效犬馬之勞。”

薛白已不知如何反駁他荒謬的認知,指了指遠處越發逼近的大軍,問道:“倘若安祿山攻破石嶺關,你也會為我竭誠儘節?”

“下官誓死效忠郎君,赴湯蹈火,再所不辭!”楊光翽毫不猶豫應道。

他的人品、能力或許不好,但奉承人的功力卻非常了得,薛白才回應了一句,他便順著竿子往上爬,熱情地開始出謀劃策起來,先是說太原府三萬天兵軍任憑郎君驅使,之後言語愈發露骨誇張。

“郎君英才絕世,非常人也,今聖人老邁,忠王懦弱,慶王平庸,諸皇孫中無一人可比郎君之萬一,來日這大唐必是郎君之天下……”

一直以來,薛白的野心都隱藏著,像躲在珠簾後的大家閨秀一樣含蓄,這般放肆浮誇的表達他還是第一次聽到,楊光翽仿佛用幾句話,就真能把他捧成了大唐的嫡皇孫一般。

楊光翽對自己吹捧的工夫頗有信心,一番話之後,自覺已成了薛白的心腹,且還是最早投靠過來的一批人,放在唐初就是長孫無忌一般的從龍之臣。

“閉嘴,既知如何做了,去把文書批了。”薛白淡淡道,“莫再讓我聽到你與旁人胡言亂語。”

“郎君放心,下官一定謹言慎行,謹言慎行。”

說著,楊光翽退了下去,認為薛白語氣越不客氣,越是視他為心腹。

他對自己今日的表現很滿意,這就像是一個浪蕩子用大膽言語攻陷了一個大家閨秀的芳心。可他卻沒有想過,薛白既有著虎狼一般的野心,又怎會是大家閨秀的心態?

珠簾後藏的是頭惡虎,豈能因幾句吹捧就被打動。

~~

“往後是自己人了,不必這般盯著我。”

回到了城樓中的一間廨房,楊光翽很有威儀地向看守他的軍士一揮手,道:“把文房四寶拿來,我為王節帥、薛太守寫公文。”

一起被拿進來的還有他的大印,他很快照著薛白的意思寫下了調度太原府各級官吏的公文,並向朝廷稟奏了安祿山的叛亂之舉。

辦完這些已是午後,他得了三個胡餅,幾條肉乾,以及一碗燒開的熱水。

楊光翽一輩子就沒吃過這般硬梆梆的胡餅,費勁地啃了一會之後表達了他的不滿,卻得知薛白與王忠嗣也是同樣的夥食,他隻好繼續啃著,並煩躁地用力一扯。

“哢。”

隨著這一聲響,一顆老牙還是崩掉了。

楊光翽大為懊惱,頓覺無比委屈。然而,不待他消解情緒,號角與戰鼓大響,強烈的喧囂聲排山倒海般湧來,連房梁上的灰塵都被震落在碗裡的水麵上,嚇得他以為是地震了,連忙縮到桌底。

“楊府尹?”

“啊?我、我、我的牙掉了。”楊光翽稍稍鎮定,起身展示了他手裡的牙,道:“範陽軍攻城了,動靜這般大?”

看守他的軍士譏嘲一笑,懶得回答他。

楊光翽惴惴不安,心想薛白這麼從容淡定又有王忠嗣輔佐,不至於守不住關城……可萬一呢?事實上安祿山顯然兵勢更大。

於是,他的心就像他的牙一樣開始輕易動搖了,他才不會如他先前所言那般為薛白“竭誠儘節”,說是廢太子李瑛之子,無名無份的,不值一哂。

最好還是做兩手準備,倘若薛白、王忠嗣敗亡了,也得讓人知曉他屈身事賊不過是虛以委蛇,其實心在社稷。

抬眼瞥去,站在那的軍士該是不識字,根本沒往桌案上看。楊光翽眼珠一轉,假裝繼續寫公文,卻偷偷拿了一張紙掩在公文之下,記錄起他在賊營中所見所聞。

慌亂之中也不管行文的章法,他想到什麼便記什麼。

“臣探得薛白實為李瑛之子,與高力士、李倓勾結,私放王忠嗣,圖謀河東兵權……”

緊張的汗水從楊光翽鼻尖滴落,在竹紙上暈開,他偷瞥一眼,趁人不備,迅速將這張秘信抽入袖子,卷成筷子一般粗細的一小節,起身之際,塞在牆體的裂縫之中。

如此一來,不論誰勝誰負,他都有保命的後手。

過程中,城樓外喧囂聲始終如雷響徹,偶爾能聽清雙方的兵將互相指責對方造反了。

楊光翽既害怕那紛飛的箭矢傷到他,又迫切地想要知道戰事進展到何地步了,擦了擦汗,向看守他的軍士問道:“戰況如何?”

“嗬。”

那軍士根本就不跟他說話,聞言露出了一個愈發輕蔑的表情。

“你。”楊光翽差點就要發作,忍著脾氣道:“我要見薛郎。”

薛白也在城樓中,就在上麵一層,楊光翽小心地走上吱呀作響的台階,隻見一個個弓箭手們正趴在窗前,背簍中的箭羽密密麻麻,而薛白就在其中。

“郎君,小心些。”

楊光翽上前,伸手扯著薛白的披風,試圖將他拉回來一些。

“何事?”

“下官想問問,戰況如何了?好為郎君儘力。”

“戰況?”薛白雲淡風輕地一哂,道:“哪有甚戰況?”

“安祿山的大軍,攻、攻……”

“他敢攻城試試。”薛白冷哼一聲,語氣中有睥睨之勢。

楊光翽一愣,終於敢探頭望向窗外,竟見範陽軍列陣在城外一箭之地,不過是在那高聲大喊,根本沒有攻城。

~~

列陣在最前方的是橫野軍,正在擊鼓吹號,對著城頭大聲叫囂,質問天兵軍是否叛亂了、為何在契丹人攻打河東之際倒戈相向。

在橫野軍後方的高地上,列陣以待的是一支殺氣騰騰的兵馬。

這支兵馬胡人居多、漢人也有,準確地說,他們根本不在意種族,由突厥、契丹、奚、粟特、黑水靺鞨等等各族人組成,但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父親——安祿山。

他們足有八千人,每一個人都是安祿山的義子,每次在安祿山麵前演軍,那聲“阿爺”震天而響,極是壯觀。

因他們是私兵,並沒有大唐軍隊的番號,故而這支軍隊的名字也是安祿山起的,名為“曳落河”,在突厥語裡是“壯士”的意思。

以“壯士”為名,當然每一個人都是壯士,昂然駐馬於石嶺關前,仿佛隻憑殺氣就能摧毀關城。

曳落河的主將是李歸仁,這種姓李且帶著“歸”與“忠義仁孝”之類的名字,往往都是部落首領歸附之後被朝廷賜的名字,李歸仁就是突厥同羅部的首領之一。

“同羅”在突厥語裡是“豹”的意思,同羅部還有兩個首領,一個是被賜名李獻忠的阿布思,一個是哥解。如今是一逃一死,曳落河自然由李歸仁完全掌控了。

李歸仁身材高大雄武,臉上帶著傲然之色,舉止中時時透著一股暴躁之感。他已在石嶺關前等了一整天,早就不耐煩起來。

“當我等不敢攻城嗎?!”

眼看著戰事久不開始,他終於暴喝一聲,驅馬趕向大帳。

帳中,安祿山正由安慶緒等人撐扶著,站在那聽逃兵的詳細述說,說石嶺關一戰到底是怎麼敗的。

“王忠嗣殺上來之後,孫將軍很快就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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