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8章 威嚴落地(1 / 2)

滿唐華彩 怪誕的表哥 11607 字 3個月前

冬月寒冷,朱希彩大部分時候穿著官袍,並在外麵披一件貂裘,好看又威嚴。今日聽聞敵襲,他才匆匆忙忙換回了那沉重而冰冷的盔甲。

趕到南城城頭時,他恰見到趙崇義一匕首捅在高尚的胸膛上。

“拿下叛賊!”

“誰敢妄動?!”

趙崇義再次捅出匕首,同時轉身衝著城頭上的叛軍士卒們大喝著。

與此同時,密集的腳步聲響起,百餘名團練子弟已登上石階,執刀護在趙崇義身前。這些都是在偃師招募的新兵,卻在事先已被趙崇義策反了。

朱希彩麾下士卒紛紛舉刀,雙方頓時劍拔弩張。

“住手!”

“朱縣令說過,若局勢有變,算你一份,此言可還奏效?”趙崇義昂首挺立,毫無懼色地問道。

高尚的屍體此時才緩緩倒了下來,砸在趙崇義的腳邊,濺起積雪。

隻要一聲令下,朱希彩很輕易便可殺了趙崇義為高尚報仇,可他在偃師當縣令的兩個月內,有很多感觸是高尚至死都不知道的。

首先,偃師很富,這種富並不體現在糧倉裡還有多少存糧,而是體現在所有歸附的官吏、差役、丁壯們的生活細節上。他們對食物挑剔,注重潔淨,不飲生水,談吐間時常流露出一種彆處少見的優越感來,凡是留在縣域內的大戶,家家糧食多、鐵器多,部曲也多,敢於結寨自保。

據說偃師縣之前商賈興旺,居民十分富足,喜歡把錢存在錢莊裡,利錢往往夠他們每餐都添一份肉食,故而許多人都逃了,不必帶金銀細軟,憑著飛錢到朝廷治下任何地方都能兌換。這便罷了,朱希彩偶然間還偷聽到吏員們私下裡的談論,說眼下到了還在朝廷治下的地方,隻要不是被叛軍包圍,哪怕東平、南陽郡這些地方,還能夠在豐彙行兌到錢,且利錢不變。

另外,朱希彩還感受到他的家眷正在被薛白深深地影響著,妻妾們每日打骨牌、看戲曲,兒子們頓頓不離炒菜,女兒們閨中都藏著幾本薛詞,後院中不時能聽到她們唱上一句“曉來誰染霜林醉”這樣的詞句。

薛白任偃師尉的時日雖短,帶來的改變卻是巨大的,常常讓朱希彩感覺自己處在薛白的身影之下,他此時下令殺趙崇義簡單,擊退薛白卻殊無信心。

城門處的喊殺已經停下,城門被打開,吊橋發出“嘭”的響聲搭在了護城河上,唐軍先鋒驅馬入內。

“大唐盧龍軍裨將朱希彩,恭迎薛太守光複偃師!”

朱希彩眼見連討價還價的機會都沒有了,高喊了一句,丟掉手中的刀,快步踩著石階奔下城頭。

他沒去看倒在地上的高尚,因心中滿懷著對薛白的惶恐。

高尚這些年頂著一張燒焦的臉到處晃,對凡與薛白有關之事就格外在意,像是恨不得教旁人都知道薛白很可怕,現在如願了。

~~

時隔多年,薛白再次回到了偃師縣。

洛水結了冰,與他離開時一樣。城門處卻不見了那繁華熱鬨的場麵,隻有一列列冰冷的盔甲在雪中閃著寒光。

“趙六。”薛白駐馬,向石階處看去,“好久不見了。”

“縣尉。”

趙崇義目光落處,先見到的是一張略有些陌生的臉,滿是血汙與霜雪,以及許久未刮的胡子,遮掩了他印象中的英俊,很快他便看到了薛白的笑容,帶著由衷的、因故人相見而泛起的喜意。

除了薛縣尉,少有哪個貴人會因為見到他這樣的雜役而由衷欣喜。

於是,趙崇義忘了納頭便拜,站在那撓了了撓頭。

“縣尉,我沒看好縣署的門。”

“可你為我打開了城門。”薛白翻身下馬,拍了拍趙崇義的肩,道:“與我說說首陽山的情形。”

“是,得知安祿山叛亂,顏縣丞立即親自去洛陽報信,縣令為了逃命也跟著顏縣丞去了。當時賊陷河北太快,郭錄事遂安排百姓逃難,把糧草物資移到了首陽山。殷縣尉原是要守城的,但得了顏縣丞的信,便往洛陽支援了,臨行前讓我留在偃師,以待來日。”

他說的顏縣丞乃是顏春卿,是顏真卿、顏杲卿的族兄,當年薛白離開偃師時,舉薦顏春卿為縣丞。

眼下不是說話的時候,趙崇義把他所知的大概都說了,至於其它,還是得等薛白見到了殷亮、郭渙等人方知。

城中還有零星的戰鬥,那是不聽朱希彩命令擅自逃跑的叛軍士卒遇到了唐軍的格殺。朱希彩站在趙崇義身後十步的位置,驚訝於薛白的年輕、溫和,與他預想中凶神惡煞的模樣並不相符,待二人說過話,他才上前相見。

“見過薛太守,末將願隨太守……”

才行禮到一半,朱希彩忽想起一個問題——大唐朝廷正在通緝薛白之事都已經傳到洛陽了,這種時候,他向薛白表態歸附大唐,又算得了什麼呢?

他原本還想著請薛白替他討些恩賞,此時登時有些後悔。

隨著他話語一頓,薛白已明白了他的顧慮,兩人目光對視,他不由一笑,問道:“隨我做什麼?”

“匡扶社稷。”朱希彩用了一個很寬泛的詞。

“你打算如何匡扶社稷?追隨安祿山燒殺搶掠嗎?!”

“不敢,罪將正是不忍百姓遭難,才花錢買了……才謀了這偃師令一職,不,是無奈授了偽朝偃師令一職。”

“你很會說話。”

“罪將是邊境粗俗之人,不會說話。”

薛白看了一眼朱希彩身後那些兵將,還算是矯健,他遂沉吟著,道:“我從嵩山過來,花了些時日,想必我被問罪一事已傳過來了?”

“是。”朱希彩試探道:“太守既然知曉,還甘冒鋒矢,真是忠心耿耿。可難道不考慮個人安危嗎?”

在這唐軍初入城之時,這樣的問題看似不合時宜,卻乾係著他之後的選擇。薛白雖順利入城,可若不能降服了他,城中的叛軍依舊能造成不小的麻煩。

兩人走了幾步,一邊說,一邊走上了城頭,薛白問道:“你與獨孤問俗、李史魚關係如何?”

朱希彩原本在盧龍軍中隻是一員裨將,遠不如這二人與安祿山關係更近。聞言才意識到,連獨孤問俗、李史魚都在薛白的勸說下歸附,必然是有原因的。

“我很崇敬兩位先生。”

薛白又道:“那你怎麼看待我被問罪一事?”

朱希彩能感受到他語氣中的篤定,以及不把長安天子當一回事的輕描淡寫,猛然反應過來,心道,莫非這也是一個反賊?那真是從一個賊窩,跳到另一個賊窩了。

“我是軍伍粗人,見識淺薄,太守莫怪。”

先是這般墊了一句,朱希烈帶著繼續試探的心思,表明了自己的一些態度。

“以前都說天子聖明,要我們這些兵將跟著安祿山造反心裡也打鼓。可後來,我們都聽說,聖人搶了自己的兒媳,把國事都交給楊國忠,這奸相欺我們也是欺得狠了,我們便一咬牙造了反,不曾想一個月就攻陷東都。我可算看明白了,坐在長安龍椅上的就是個昏君。”

說到這裡,他轉頭瞥了一眼,見這等言論並沒有引起薛白憤慨,於是大膽起來。

他捧起一團積雪,壓實成一個雪球,手伸出了城牆,道:“聖人的威望在我心裡就像這樣。”

大手張開,雪球從高高的城頭上落下,砸得稀碎。

薛白默默看著這一幕,忽然想到了自己初至大唐,也是在一個冬月的大雪天裡。當時李隆基最忌諱的就是“指斥乘輿”,為此屢興冤獄。現在好了,全天下都在指斥乘輿,而李隆基已無能為力。

朱希彩曾聽高尚說過天下形勢,知道當聖人威望降到最低點之時,要想挽回,隻有三個辦法。一則迅速平定叛亂,但很可惜,暫時還未做到;二則下詔罪己,可這其實是在降低威望安撫人心,可人心顯然不是一時半會能安撫回來的,隻怕還要適得其反;三則,把變亂的原由降罪於其他人。

他順著這些思路侃侃而談,末了,道:“聖人降罪於薛太守,無非是為了讓你擔當變亂之責。天下亂成這樣,並不是因他昏庸,而是因為你逼反了安祿山。”

高尚雖死,朱希彩卻覺得自己就快要用高尚說過的話反過來勸降薛白了,他差點沒忍住痛聲疾呼一句“薛太守何必再為昏君奔走?不如降了東平郡王!”

“聖人昏庸,連伱一個叛將都看得明白。”薛白問道:“你當朝中袞袞諸公看不明白嗎?”

“太守之意是?”

“我不會被問罪,也絕不會讓人亂了大唐社稷……”

薛白已能頗為熟稔地給人畫餅,他一邊說著話蠱惑朱希彩,一邊思考著一些彆的事情。

今日聽到了這些叛將的心聲,讓他愈發體會到,安史之亂給大唐帶來的影響隻怕不止是在於叛亂本身造成的破壞,更深遠之處在於引發了藩鎮割據。

而大唐藩鎮割據的土壤是早便埋下的,根由還是土地兼並對租庸調、均田、府兵製的巨大破壞。朝廷拿不出土地來養府兵,自然便改為募兵,不必均田,卻能得到戰力與戰鬥意誌更高的兵源,故而開元年間唐軍十分強盛,橫掃四夷,開疆擴土。

而隨著兵員招募、物資調配運輸愈發繁冗,隻好授予節度使一部分的任免以及財政權力,遂有了各大軍鎮。同時,隨著世家大族對科舉的壟斷,大量的寒門庶族人才湧入節度使幕府任事,軍鎮實力不斷膨脹。

過去,朝堂上還有出將入相的習俗,世家大族子弟也熱衷於到邊塞立功,軍中有大量望族將領,這些世族的根本利益還是在朝中,所以裴寬任範陽節度使時李隆基想招就能將他招回來,王忠嗣也不曾想過舉兵造反。後來,隨著朝中鄙視邊將的風氣漸生,加上李林甫為了攬權而做出的一係列嫉賢妒能的舉動,節度使多出身於邊地胡人,軍鎮自成體係,與朝廷愈發疏離。

河北本就是問題叢生,一場叛亂更是打碎了長安天子在邊鎮將領心中的權威,朝廷往後若是處置不好,不能以強大的武力、魄力震懾住這些驍兵悍將,加解決製度上的根本矛盾以及世家大族與寒門庶族之間的利益衝突……自然會使那些藩鎮將領們喊出“天子,兵強馬壯者當為之”的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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