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奔到城東,能看到城門大開,一支唐軍騎兵已經出城了,正往李懷仙的大營殺去。
他妻子前些年病逝了,留下兩個年幼的兒子,他家人也不在範陽,如今跟著叛軍造反,隻好把兒子們帶在身邊。長子名為朱泚,十二歲;次子朱滔,八歲。
“有千裡鏡。”朱希彩道,“城外的很多動靜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啊!我沒事!”
“傳將軍命令,絕不可讓唐軍關閉城門!”
“知道。”朱希彩上前,蹲下道:“往後他們就是我的兒子。”
“拿下他們!”
“見田乾真而已,能出甚變故?”
“明知我不答應,你還敢?!”
“嘭!”
“殺啊!”
田乾真大步出了帳篷,捧起地上的積雪用力搓了搓臉,冰冷的刺激讓他腦子清醒了許多。
朱懷珪垂死之際還是被氣笑了,想到了大家在範陽時做的那些荒唐事,不知做何感想。
“避入城中吧?”
田乾真自恃勇武,絲毫不懼王難得,挺槍便上,欲把這一代名將挑落馬下。
“為何?我已經策反了朱懷珪。”
“屍骨太沉,我把你的骨灰留著,看以後能否帶過去。”朱希彩轉頭,向兩個還在哭泣的孩子道:“你們兩個,過來與阿爺道個彆。”
勞他還要在這寒冷的夜裡親自跑一趟,費儘唇舌解釋。
“你怎知我從這邊過來。”
“滾開!”
城下那兩個叛軍騎兵亦被驚擾,往不同方向逃去。
田乾真的半條手臂也在突然間不見了,他滿臉都是血,身下的戰馬悲嘶一聲,將他掀翻在地。
田乾真接過那些信,掃了幾眼,卻見上麵有許多塗抹的痕跡,而且多是涉及到合作之後的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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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崽子。”
李懷仙發愣的片刻工夫,昏暗的火光下,朱希彩已持弩在手對準了他的麵門,扣下弩機。
城東叛軍大營中,幾名將領正聚在篝火旁商議。
出於謹慎使然,他並不想在黑夜裡貿然出兵。但,轉念一想,這豈不是正中了薛白的離間之計?
田乾真當即縱馬衝向李懷仙的大帳,路上縱然有士卒來攔,他也根本不稍減馬速,橫衝直撞。
發現了這邊的動靜,唐軍放緩了進軍的速度,其中十餘騎直衝田乾真而來,挑釁般大喊道:“雲中軍使王難得在此,賊頭還不投降?!”
“你們知道將軍與薛白在談的是什麼?”
“心裡沒鬼,你為何瞞著我?”
“什麼?!”
“將軍去了田乾真的大營,還未歸來。我放心不下,恐出了變故。”
“將軍。”
“當然是軍中將領。”
“嘭!”
於是,一個個騎兵縱馬趕上,一邊追砍,一邊呼喝,加深著潰兵的恐懼。
李懷仙是帶著一隊親兵進入大營的,田乾真反而沒命令士卒阻攔,若他真要殺李懷仙,那一隊人也攔不住他,遂一臉不屑地坐在那冷眼相待。
營中諸將頓時慌作一團,紛紛驚道:“這如何是好?”
“田乾真眼見了高尚之死,已喪心病狂!”朱懷珪道:“將軍已死,我等不是田乾真對手。”
“此處原本莫非寫的是‘誅殺’我,被改為‘說服’了?”
“若有違此誓,叫我不得好死。”
李懷仙道:“給我一個吧。”
朱希彩像以往一樣應了,轉身向身後的士卒們伸手,道:“給我。”
許多叛軍還麵朝著偃師的方向,冰冷的刀鋒已經從他們身後揮下,劈斷了他們的脖頸。
“該死。”
等了許久,果然見到有兩個騎兵從李懷仙大營出來,一路往偃師而去,此時若說是巡視亦說得過去。但隨著他們到了城頭下,城頭上有火光擺動著,隱隱能聽到吊橋放下的聲音。
趕開帳前的幾個守衛,田乾真掀簾入內,隻見李懷仙盔甲都沒披,穿著戰袍裹著皮毛大氅,坐在案幾後方,身邊還擺著一盆炭火。
“隻等潼關一打開,我必殺薛白為高尚報仇!”
“報,將軍,李懷仙的兵馬來支援了!”
“阿浩,怕伱誤會,我連忙趕來解釋。”
“他說,讓我頂替你的位置。”
“我知他不是叛逆,會遣人將他的屍體安葬到積粟山。”薛白開口道。
李懷仙奇道:“韓遂又是何人?”
朱希彩趕入內,隻見朱懷珪正躺在氈毯上,有軍大夫正在努力救治,兩個孩子則在帳中嚶嚶哭泣。
田乾真臉色頓時冷了下來,當夜便親自帶著哨騎往城東去探,隱在黑暗中觀察著。
“怎麼回事?!”
“嗯!”
“王師已據開封,大軍殺往洛陽!含嘉倉無糧,雜胡大敗在即……”
“小賊,且將高尚還你!”
朱希彩沒想到會有這樣的大勝,興奮過頭,追殺了好一會兒,才想起薛白的吩咐,遂連忙招過麾下兵將吩咐起來。
朱懷珪睜開眼,抖動著嘴唇,道:“我兩個……兒子……”
他想到了李白的幾首詩,從《幽州胡馬客歌》中的“報國死何難”,到《北風行》中的“北風雨雪恨難裁”,範陽軍中從來不缺那些曾經立誌保家衛國、最後隨著叛軍造反之人。
“我們都知將軍近來在勸降薛白,田乾真必是絕不同意此事,安知兩人會起怎樣的口角。”
因這句話,年幼的田乾真回報給了高尚一世的情義。
“算上朱希彩回營那次,應該是五次。”
“一邊追殺,一邊讓敗兵們知道,王師已據開封,大軍殺往洛陽!還有,含嘉倉無糧,雜胡大敗在即。”
“喏!”
搜查之下,果然是有一封信,且是李懷仙親筆所寫,內容是讓薛白不必擔心田乾真,隻要雙方合作,東平郡王會讓他撤兵。
“走到何處?”
田乾真抬頭看去,漫天雪花當中,一顆頭顱正在向他飛過來。
可以看出他深受影響,連說話都不自覺地引用了薛白的話。
“先生。”
田乾真冷笑一聲,毫不猶豫揮師殺了上去,他早就想會一會王難得了。
田乾真勃然大怒,喝道:“你要做成此事,欲先殺我不成?!”
“我不過讓大夥小心謹慎些。”朱懷珪道。
有一騎狂奔入營,卻是李懷仙身邊的孔目官李瑗,正一邊策馬,一邊大喊道:“田乾真殺了將軍,馬上要提兵殺來了!”
“嗬。”
“阿浩,你這是做甚?”
“今夜出了事,我沒得到將軍消息,很擔心,就出城來見將軍。”
他憂慮的並不是能否攻下偃師,而是叛軍還能不能攻破潼關,這才是事關前程富貴的大事。而在如此大事麵前,田乾真卻隻在乎高尚的仇,豈非可笑至極。
“再敢嚎看看!”
隻是他卻不知,高尚由此覺得這句話太好用了,以為這樣就能收買每個人,於是成了空中這顆飛落的頭顱。
“你怎來的?”
朱希彩罵了一聲晦氣,大手掌“啪”地蓋在兩個孩子頭上,道:“往後,你們就是我的兒子。”
叛軍校將們大為驚訝,擁著重傷的田乾真便往營地逃竄。
殺喊聲在他身後響起,但並不是來自於他身後的士卒,還在更遠的地方。
朱希彩還想多立戰功,卻有傳令兵趕來,稱薛太守命他立即往李懷仙大營善後。
他遂遣使前去質問,得到的回答是李懷仙就是在全力攻城。
“像是擁立太子?那我們也算有功了,比被圍剿了好……”
“離間計?”
“喏。”
田乾真驅馬上前,伸出手,想要去接住冰僵的、有些腐爛了的高尚。
怒箭激射,正中麵門,李懷仙甚至來不及慘叫,已跌落馬下。
田乾真本就不是坐以待斃之人,愈想愈是不安,終於有了決議,下令讓副將看好大營。他則於倉促之間點不到兩千騎,火速往李懷仙大營救援。
田乾真目光落處,卻看到了案幾兩邊都擱著一個碗,地上還有幾個酒壇,登時疑惑起來,問道:“你與誰對飲?”
“潼關,此事關乎於潼關啊,我一開始隻想賺朱希彩這個叛徒出來,可你知道嗎?薛白與哥舒翰是一夥的……”
甫一見麵,李懷仙便放低了姿態,語重心長道:“我不是勾結薛白,我是假意配合,誘他出城。”
“朱……朱懷珪,昨夜與他飲了幾碗。”
看似大膽,其實唐軍正在整理隊列,顯然是沒想到叛軍支援得如此迅捷,原本奇襲李懷仙的計劃被打亂了,隻能倉促應對田乾真。
“郎君,積粟山遠在薊門,眼下叛亂未平,要遣人將一具屍體運到那般遠,何等費事?不如……”
“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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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
田乾真大喝著,張弓搭箭,在黑暗中徑直射中一人的戰馬,同時追上另一人,帶回營中審問。
鮮血揚起又落下,顯出的是一張張瘋狂而冷酷的臉。
可信使卻道:“朱懷珪重傷了。”
“殺!擊敗唐軍後,追他們殺入城中!”
“好,往後跟著我。”
薛白也沒問朱希彩,徑直便帶走了這兩個孩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