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這一步,可惜了過去搜刮的無數財寶,已完全失了作用。
唐軍夜夜偷襲,試圖用炸藥炸開城門,雖然幾次都沒成功,但這動靜帶給洛陽城內叛軍的威懾卻是極大,眼下叛軍人心惶惶,李豬兒心底其實也很害怕,不敢在安祿山麵前表露罷了。
田乾真道:“朱希彩就在薛白軍中,而洛陽城內未必沒有下一個朱希彩。甚至,在聖人進入洛陽之前,難保他沒有提前安插人手。”
達奚珣回想起了今夜做的那個夢,此時才明白過來,今日的惡果早在當年就種下了。那些受迫害的官員們一聲聲的叱罵當時聽得可笑,可現在終於應驗了。
達奚珣恐慌道:“想必,想必是火藥。哦,我那些物件,便是向顏春卿手下一人買的啊,用來防身的。”
殿內燈火昏暗,奇怪的是安祿山沒有因此發火,隻是往前走著。走了好幾步,李豬兒才反應過來,原來是安祿山眼睛已經快壞掉了。
“還顧得到這個?”
因為洛陽的皇宮並非在正中,就在西北隅,故而隻要攻破這道城門便可殺入紫微宮。
“城外傳來的?”安祿山再重複了一遍,終於從驚恐中恢複過來,道:“去把嚴莊、阿浩喊來。”
“嚴相請,不知深夜前來,有何貴乾?”
他以前隻顧著造反,成功以後如何治國卻從未想過,近來也一直在思考該如何一掃大唐沉屙。當然,這絕非易事,以安祿山眼下的處境,根本顧不到。
“我做了個夢。”安祿山提及此事還有些驚魂未定,喃喃道:“我夢到,我登基那一日,薛白忽然來了,炸塌了整個明堂。”
都是為聖人搜刮的,聖人怎麼可能不知道?貶徐征的聖旨,便是聖人親自下的。
“那是證聖元年,元月十六,女帝的麵首薛懷義,因上元夜爭寵不成,心懷怨恨,縱火燒了天堂。天堂倒塌,砸在了明堂之上,火勢蔓延。據傳,大火一直燒到天亮,把神都洛陽燒得如同白晝,天堂、明堂一同化作灰燼。”
不多久,薑亥很快趕進了薛白帳中。
嚴莊道:“那便也是薛白的姻親了,任偃師縣丞……他與你說了什麼?”
“沒有。”
“還不招。”
安祿山先是問道:“城外這動靜,薛白不會殺進來吧?”
“早年間,我收養過一個義女,名為達奚盈盈,原是進奉於壽王李琩,後來不知怎地,此女勾搭上了薛白。”
“是!”田乾真當即應下。
薛白正坐在案幾後對著一張地圖發呆。薑亥不小心看了一眼,隻見那地圖中所畫橫平豎直,較大的幾個字分彆是“圓壁城”“玄武城”“左藏宮”“大內”,似乎是一張宮城圖。
“你還想繼續受刑?”
不,聖人知道。
“插皮!”
“不知啊。嚴相,你信我,我知道的全說了。”
那邊,嚴莊出了刑房,沒有多想,徑直便點出了他下一個要緝捕的對象。
“不是督促,一定要殺,把有心害我的人殺掉。”安祿山咬牙強調了一句。
這一回頭間他想到了當年與薛白相識時的情形,那是在國子監外的酒肆中,薛白與幾個當代鴻儒一起,表現得卻十分沉靜。
“顏春卿?此人與顏真卿、顏杲卿是何關係?”
“我說,我說實話。”達奚珣道:“他們並不信任我,洛陽城裡還有沒有他們的人我真的不知道……也許有,可我也是被利用的。”
他猛地驚醒,於榻上坐起,才發現自己渾身都已經被汗水浸透了。方才那是夢,因為留台戶部侍郎根本就不是楊冽,楊冽是一個因不願配合他們而死掉的官員。
“他雖不能。”田乾真用僅剩的一隻手輕輕摸了摸臉,帶著慘痛的教訓緩緩道:“可他若是策反了城中將領呢?”
“不!”
嚴莊依舊讓人用刑,幫助他再想起些什麼。
“簡單而言,重新核查田畝,簡化稅製,取消雜稅,以田畝、屋產多寡課稅,征錢而非征物,另外,開征商稅,增加科舉名額,減小門蔭……其內容繁冗,足有九卷、十數萬言,裝在一個大木箱中,非一言可述。”
忽然。
如此一來,他心裡不免有些沒底。
薛白沉吟著,臉色泛起些擔憂之色,道:“我懷疑安祿山已經不相信安守忠了。”
“倘若信不是安守忠寫的呢?”
“嚴相!求你信我,城中便是有內應,主事人也必然不是我,他們信不過我啊,這真是實話了!”
“疑你勾結薛白。”
“不要!不要殺我……”
“喏!”
安祿山揉了揉眼,好不容易,才依稀看到那在星空下屹立的兩座高堂,他不由疑惑了起來,喃喃道:“那哪裡傳來的雷聲。”
“不會,薛白好用炸藥,其聲勢雖大。”嚴莊應了,瞥了田乾真的斷手一眼,繼續道:“然,欲用炸藥每每需點燃引繩,動作繁瑣,易於防備。何況我等已加固城門,他定然進不來。”
“達奚公好雅興,夜半不眠,還在品茗。”嚴莊在達奚珣對麵坐下,道:“猶記得天寶六載,我隻是一介舉子,你已是吏部主官,如今我可有資格與你對坐?”
“繼續招,你引薦給聖人的洛陽耆老當中,可有薛白暗線?”
“盧弈官位不低,為何會被你們拉攏?”
“帶走吧。”
他慌慌忙忙下了榻要走,潰爛的腳踩到地上,一陣劇痛傳來。他遂給了李豬兒重重一巴掌,罵道:“還不扶我?!”
“怎會?”
“給我吧。”薛白漫不經心地伸出手接過信,問道:“剛從城頭射下的?”
前院響起了動靜,沒有人通稟,一隊人已闖進了庭院。
同年河南洪災,義倉就已經拿不出糧了,他們合力將此事壓下去。癸酉科狀元、監察禦史徐征上奏揭發此事,他們借著杜有鄰案把徐征貶於泉州晉江縣丞,之後,正是他安排人員遠赴晉江縣,把徐征殺死,拋屍大海。
所幸的是,城門內還有隔城,隔城內還有城門,叛軍兵力眾多,守備森嚴,沒能讓唐軍衝殺進來。
“什麼?”
二人匆匆入宮,見了禮,嚴莊看安祿山滿臉都是汗水,問道:“聖人,可是出事了?”
忽然,一張圖紙從中掉落了出來,拾起一看,是張很舊的紫微宮的詳細地圖,清晰地標注了禁衛的巡防路線,甚至有宮人走的夾牆小道。嚴莊看過,又打開那些傷藥瓶,仔細聞了聞,把其中幾個瓷瓶裡的東西倒了出來,有些是丹藥,卻有一瓶裡麵裝的像是水,但酒味極濃。那是薛白麾下將領用來澆傷口的酒,他在石嶺關外見過。再打開其中一包藥材,氣味刺鼻,舔了舔,果然是火藥。
“在盧弈手中,或在他宅中,或在洛陽禦史台。”
自戰事以來,安守忠夜不敢寐,今夜正挑燈在打骨牌,聽聞動靜連夜狂奔過來,命令親衛不惜一切代價也得堵住城門。
“臣一定督促,穩固軍心。”
“爾等為一己之私而蛀社稷之基,瞞得過聖人,亦有天矚,爾等所為,必有天譴!”
嚴莊道:“她讓你為薛白做事?”
嚴莊本想勸上一兩句,可轉念一想,一個人腳也爛了、背也爛了、眼睛也開始爛了,飽受這樣的病痛折騰,猶能支撐著沒有完全發瘋,已經是十分難能可貴的堅毅心誌了,再勸他心平氣和,如何可能呢?
心裡這般想著,達奚珣忽然看到有麵容猙獰如鬼的叛軍撲了過來,執刀狠狠向他劈下……
“聖人,明堂還在。”李豬兒目光看去,隻見天堂、明堂裡雖無人,卻還燃著燈光,煞是漂亮。
事到如今,嚴莊已經沒辦法再相信達奚珣了,冷冷道:“你必與薛白有所勾結,那宮城地圖是誰讓你拿出來的?”
“沒有,沒有勾結。那地圖此前一直在我公房裡,是收拾細軟時無意放進去的啊。”
如今,顏真卿在哥舒翰麾下為行軍司馬,阻叛軍主力於潼關。顏杲卿則率軍坐鎮雍丘,阻叛軍掠奪江淮。兄弟二人皆是叛軍的大敵。故而嚴莊一聽到這個名字,當即就警惕起來。
把那些信封拆開來一一看過,多是朝廷重臣給達奚珣回信。其中有封家信,字跡娟秀,訴了些長安之事,說遣人帶了禮物給阿爺,該是其女兒寫的。另外,還有封達奚珣的手筆,想必是城陷時沒來得及寄出去,乃是對楊國忠的阿諛奉承。
達奚珣心想,瞞得過聖人嗎?
“不是,隻是讓我為慶王李琮造勢。近一年來,朝堂雖為楊國忠所把持,可暗地裡,薛白利用李琮的儲君名義,以錢莊、報紙為觸角,拉攏了許多州縣官吏、邊鎮校將,我奉命做的一直也是這些事……”
“喏。”
“進入徽安門之後,既非宮城也非皇城,而是含嘉倉城,倘若含嘉倉無糧,那便是最好的設伏地點。若安守忠真心助我,豈會選擇這裡?”
李豬兒傾耳聽了會,應道:“聖人,那聲音好遠,該是城外傳來的哩。”
天譴?反正是沒看到。
“我們毀了社稷的根基,它也要毀了我們。”
“為長遠考慮,自是尊奉太子。再有,盧弈很讚同薛白獻於太子的中興之策。”
“明堂毀了嗎?”
“他與二人是族中兄弟。”
夜還很長,達奚珣不敢再入睡,生怕一不小心就回到那個地獄,他遂起身,獨自煮著茶,品著那一份苦澀。
那年韋堅為謀相位,從洛陽調了百艘大船;李林甫為彰顯開源節流之成效,又調了二百艘;王鉷上奏說他奉呈給聖人的錢糧並非出自於租稅;之後是楊慎矜兄弟三人……還有,還有他達奚珣,為了給母親供奉舍利,憑為聖人在陝郡辦田莊的名義從河南府支了兩萬貫。
“殺!”
“留台禦史中丞盧弈。”達奚珣道:“達奚盈盈正是托了他的關係,將我調回洛陽。”
把信也遞給薑亥看了看,薛白問道:“你談談看法。”
讓安守忠被懷疑,算是薛白的離間計又成功了,以眼下叛軍的局勢,離間可謂是百試不爽。
可另一方麵,安祿山如此多疑,隻怕如今在城中的內應也很危險了,薛白也必須想辦法救一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