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忌諱李遐周動手腳,安祿山原本是不敢去明堂的,可今夜,他很想看薛白是如何敗亡的,而且眼睛越來越模糊了,他得多看看。
“說稅法的哩。”
“名門世族,重禮儀,凡事講究‘匹配’二字。”
安慶和目光看去,見他身後跟著不少人,皺了皺眉,上前伸手攔住嚴莊,道:“嚴相方才是從燭龍門過來的?”
“什麼書?”
安慶和遂安排了好幾個宮中力士,抬著安祿山去往明堂。
殿內才亮起燭火,很快已有內侍趕來,稟道:“聖人,阿史那承慶的軍情送到了,乃是午間從新安送來的。”
因憤怒而激得血氣上湧,他那不大的眼睛裡血絲密布,膿水像淚一般流了下來。
他一鬨,原本就忙碌的內侍們更加慌張,跑去把負責洛陽防禦的安慶和請了過來。
“保護阿爺!”
安祿山看不到,讓李豬兒去接了。
“我還看得到。”
與此同時,遠處的含嘉倉城中的喊叫陡然拔高,有大火在含嘉倉熊熊燃起。安祿山下意識地轉頭去看,望到半邊天空如白晝一般,刺得眼疼。
鞭傷常常因此發爛,他有時得自己把爛瘡刮掉。
“你識字?”
“阿爺也使點力啊!還不來扶?!”
安祿山深深吸了一口氣,似乎在隔著數百裡的距離聞楊貴妃身上的香味,並因此陶醉。
既然嚴莊又提及了,安守忠便擺起譜,指斥了田乾真一番,直到聽到嚴莊肚子裡咕嚕地響了一聲,兩人啞然失笑,他遂邀嚴莊到府中用膳。
“阿史那承慶稱他將連夜行進,在明早之前趕回洛陽。”
“呼——”
“聖人放心,那是田將軍的計策要成了。”李豬兒道:“正在含嘉倉城內圍殺他呢。”
“不,不對,扶我去明堂,我要過去看。”
“嚴相,你還在宮中?”
“你看我胖便覺得我傻嗎?沒有外人,能有大燕國的江山嗎?”
“薛白攻進來了?!”
“你瞧得倒細。”李遐周問道:“你怎也不說?”
他的手指輕輕顫抖著,眼神充滿了恐懼與怨恨,嘴裡的話卻顯得很乖巧,道:“奴婢以為,該讓薛白與奴婢一樣,先割了他的……”
“轟隆隆!”
喃喃自語著,安祿山興奮起來,忽然轉向李豬兒,道:“你說!我先割薛白的哪裡?”
“既然如此,為何沒有通傳?”安慶和道:“我帶阿爺到了明堂,你是如何擅闖宮城的?”
“你過來。”
引著嚴莊入內,安守忠大聲介紹,是真心不滿意,隨手便指出諸多缺點。
“喏。”
“王師入城,賊首已擒,敢妄動者殺無赦!”
暴怒之下的安祿山顯得極為可怖,滿臉的肉像是虯枝崢嶸一般皺起來,殺氣畢露。
“走,我府裡的廚子好,原先是一個什麼國公府中的掌勺,炒菜是一絕!”
“將軍若輸了,將大印借給我一夜如何?”
明堂外暫時靜了一下。
“很好。”田乾真道:“告訴安慶和,不必理會我的死活,隻管堅守洛陽。”
“奴婢知罪,聖人饒命!”李豬兒顧不得痛,連忙跪倒在地,磕頭哀求起來。
“阿爺放心,含嘉倉城固若金湯,唐軍並沒有炸進來。”
“其實這些世家大族的宅子並不好住!”
他們從後寢區域穿過燭龍門,到了前朝區域,一直登上明堂的第三層,憑窗眺望,可望到含嘉倉城那邊的火光。
李豬兒跪在那,兩股發顫了一會兒,方才站起身來,等待安祿山下一道命令。
“每一個背叛我的人都是和你混在一塊吃喝嫖賭,打骨牌,我拿掉你冤嗎?自從打進洛陽城,潼關都沒攻下,你就隻顧著當皇親國戚,氣死我了!”
沒人回答。
沒等他動作,李豬兒愣生生又是一匕紮下,刺進他的鎖骨處,被他用肩胛卡住。他想殺掉眼前的叛徒李豬兒,卻感到氣力在迅速流逝。
迎麵卻是一刀劈了過來,雖沒劈中他,但隻差之毫厘,刀鋒將他的臉劃出一道血痕。
“將軍放心,整個城洞都用巨石堵住了,官兵就算用炸藥也炸不開。”
“不好住,不好住!”安守忠嘴裡嚷著,身子已經坐在了長廊前的軟榻上,由著兩個婢子給他換了鞋,方才繼續往前走,若真教他再回到範陽,已未必習慣。
“道長莫看我這樣,我也讀書哩,近來還看了些很深的書,卻有許多地方不懂,不知向誰請教。”
遠處,有火光晃動了兩下,顯然是唐軍在向安守忠示意。
渤海高氏雖不屬五姓,卻也是北齊、隋朝就顯赫無比的門閥。另外,能住在洛陽祖宅裡的都是嫡支正統,遠不是高適那種旁支庶族的寒門子可以攀附的,早不在同個階層,根本就不來往的了。
“這裡是沐浴更衣用的,那裡也是,哪有那麼多臟要洗,這還是前院。”
“嚴相公務繁忙,竟也有時間?”
“薛白!你想偷襲我嗎?!”
“薛白?!”
殿內,安祿山的呼嚕打得像雷一樣響,可因病痛,他睡得並不沉,一下就驚醒了。
李豬兒控製不了自己對安祿山的恐懼,手指像失去自主一般,無論他有多想要發力,卻還是握不住那匕首。
“好你個嚴莊!”安守忠勃然大怒,罵道:“你原來是田乾真的說客!”
“為何?”
“我饒你的性命,給你起名字,親手閹割你讓你陪在我身邊,你竟敢害我?!”
安祿山感受到了氣氛的變化,抬起頭來,向來人的方向看去。
“來了。”
安祿山聽得那聲音,驚了一下。
他每天喝很少很少的水,可還是有好幾次得要排尿。蹲在那時,哪怕他很努力了,也無法控製住那股溫熱淌到大腿上,浸濕衣裳,浸到他挨了鞭子而破開的傷口裡,屈辱、劇痛。
門內是一個巨大的城,長寬約兩百丈,占地六百三十畝,一個個圓形的屋頂上蓋著雪,像帳篷一樣整齊排列著,像是一個軍營。
“那是專門給仆役走動的,以免打攪到主人會客。”
明堂中滿是血色,安祿山因為憤怒眼睛裡已布滿了紅血絲,像是沒看到李豬兒般,隻顧亂劈,那刀一次次地劈在他的胯下。
晚膳甚是精致,用過之後,嚴莊起身到隔間裡洗漱,悄悄打了個哈欠,用水帕浸了熱水敷眼以消除眼中的血絲,裝作興致勃勃地出來,笑道:“吃飽喝足,倒想打打骨牌了。”
前幾個月,李遐周給他施了一些藥,另還給了他一個漏鬥。
安祿山指向大殿當中那座金燦燦的龍椅,道:“我看到它在那裡了,我要坐在上麵見嚴莊。”
“喏。”
如此一來,含嘉倉城就成了一個單獨的甕城,並不通向洛陽。薛白一旦進來,就會被關在這個甕城裡與田乾真決一死戰。
李豬兒遂躬身湊近了,沒想到,“啪”地一下就挨了個重的,安祿山一巴掌打在他脖子上,差點將他的頸骨打斷。
安祿山心裡很清楚自己並沒有太多的雄才大略,是那些不忿於朝廷的幽州將領們把他推上了皇帝之位。田乾真這種出身不高,難以出頭,遂有著強烈不滿的人正是他的鐵杆支持者,是最不可能背叛他的人。這些人寧願忍受他的打罵,也不能忍受一直被薄待。
寒風吹滅了掛在城頭柱子上的幾個花燈,許久都沒有守軍士卒重新點燃,看起來像是因為雪夜太冷,他們躲到某處去飲酒取暖了。
嚴莊遂頂替了一個牌友,準備與安守忠打骨牌,然而,才上桌,他忽道:“賭錢無趣,不如換個賭注?”
這裡原先住的是大唐開國功臣高士廉的後裔,高士廉是長孫無忌之舅,曾參與玄武門之變,乃淩煙閣功臣之一。
安慶和剛才就在城隅觀戰,對此很有信心。至於洛陽外城的各處城門他也巡視過一遍,並無任何異常,詳細稟報之後,他道:“李遐周雖是內應,但他有一件事卻正好說中了,阿爺很快要渡過險厄,成為真龍天子……”
“你聽。”安祿山道,“什麼聲音?”
叛軍入城之後各自占據了城中的大宅,安守忠如今住在洛水南岸的道德坊,離皇宮近,離南市也近。
聽到這句話,且感受到言語裡那以折磨人為樂的殘忍之意,李豬兒一瞬間肩胛骨收緊、脖子內縮,有個無意識的緊張戒備之態。
“把燈火都點亮,通通點亮!”
“不!”
依稀卻還是看到來人有著極為優越的輪廓,撲麵而來地,讓他有種很熟悉的嫉妒之感。他努力想要看清楚對方,眯了眯眼,頓時一陣刺痛。
若不是腳爛了安祿山便要撲上前殺人,但此時隻能坐在那裡,身子前傾,瘋狂地揮舞著手裡的刀。可他的肚子太大了,前傾時壓到了肚子,無法俯得太深,每每被肚子彈起些許。
混亂中,有人拽住李豬兒的後領,將他拖出了這個危險的處境。
“啊!”
“是嗎?他未與貧道說。”
“嚴莊求見聖人!”
心中這般不忿地想著,安守忠繞過明堂,身後忽然有人追過來呼喚他,轉頭一看,卻是嚴莊。
“噗。”
過了一會兒,嚴莊腳步緩慢地登上了明堂。
安祿山忽然嘿嘿憨笑起來,手中的刀亂舞,不讓人近身,嘴裡哇哇亂叫。
“我瞎了,我知道是我瞎,可我瞎之前看到薛白燒死了,其它一切都是假的!我看不到,看不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