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國忠從被處斬的擔憂之中回過神來,終於捕捉到了一些聖人的心思。
他試探著,緩緩開口,道:“長安城高牆固,必能守得住。”
李隆基不願說話,嘴唇隻張開一點,吐出兩個字,道:“糧呢?”
楊國忠便不知如何回答了,皺眉思忖著對策。
他平時把很多精力放在爭權奪勢之上,於權術一道十分擅長,到了要抵禦叛軍、平定大亂這種正事上難免無能為力。
至於揣測到的那一點聖人的心思,他亦覺太過荒唐,不敢提,又實在提不出彆的來。
“聖人,長安的數萬禁衛與新軍,戰力未免弱了些……若是在臣常居的蜀郡,臣必有信心召川中男兒平賊。”
斷斷續續地說著,楊國忠心虛地抬眼瞥了下李隆基,很怕這種心思被叱責。締造了開元盛世、功蓋堯舜的一代英主,豈可能未見到賊兵便逃到川蜀去?
然而,預想中的喝罵沒有出現,李隆基似乎坐在冰冷空蕩的禦道上睡著了。
楊國忠暗自吃了一驚,心裡漸漸有了些底氣,繼續道:“陛下身係社稷,不可立於危牆之下。叛軍能攻下潼關,此事太過蹊蹺。陛下何不……移駕蜀郡……震懾吐蕃、南詔……”
便是他一張巧嘴每能吐出萬金之言,此時也是編不下去。
李隆基沉默著,沒有人知道他此時此刻是何感受,人生在世,活到了要麵臨這種決擇的狀況下,個中滋味,也唯有他自己冷暖自知了。到最後,他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唉。”
一聲歎落在楊國忠耳裡,仿佛雪水一樣順著他的耳朵流進了他的心裡,滋生出了一些奇異之感來。
他第一次覺得坐在眼前這個老朽之人不配為國君,有了這想法之後,他進一步想到,等到達了蜀郡,那裡是自己的地盤,或許可以挾天子以令諸侯?
一瞬間,楊國忠被自己的想法嚇到了,罵自己膽大包天了,豈敢心生異端。但很快地,他想到了李亨、閣羅鳳、阿布思、安祿山、李琮、哥舒翰、薛白……這些人難道是一開始就心懷叛逆嗎?
回想天寶五載,薛白還與自己一樣,坐在南曲的妓館裡吃軟飯,轉眼已要擁立太子了,逆心原來是這般來的。
由此,楊國忠的心態與以往亦有了些不同。
一陣風吹來,吹散了天空的雲與雪。可沒過多久,滾滾濃雲重新壓了下來,雪花愈大,原本淩厲的北風卻在吹過禦道時為夾牆所隔,發出淒厲的嗚咽,如同不甘的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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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尚書省。
杜妗之所以選擇藏身此處,便是為了傳遞消息、調派人手不引人注目。
一整夜,提著燈籠的人在衙署外來來回回,甚至有小股的金吾衛調動,旁人還以為是某位郎官在皇城辦差。
但政變不是小事,終究還是脫離了她的掌控。
藏在大明宮的埋伏落空、李亨趕到興慶宮阻撓,變故接踵而來,她判斷是李亨與李隆基聯手了。
“快,把我們的人手都派出去,以武力支持太子進宮。”
接連做了諸多安排之後,一個重要的消息終於傳來了。
“二娘,我們安排在春明門的內應遞了一個有些奇怪的消息。”
“什麼?”
“哥舒翰敗了,潼關失守。”
杜妗秀眉一蹙,不小心手一揮,將案上的燭台揮倒在地。
火油淌在地毯上,差點要燃燒起來,杜媗及時將它拾起,柔聲道:“彆慌,潼關大軍尚未得知薛白消息,是有可能的。”
她雖不如杜妗有才乾,遇到事卻沉得住氣,依舊溫柔如水,頗能鼓舞人心。
“若大軍守著關城,絕不至落敗。”杜妗思忖著,冷哼一聲,道:“如今看來,此事隻怕是昏君有意為之。”
“你是說?可一國之君,豈會如此?”
“若不是壞,便是蠢得不可救藥,那便不堪為國君了。”
杜妗語氣裡透著鄙夷之意,心裡對李隆基的惡感到了極點,恨不得立即便推翻了這個皇帝。然而,恰是局勢到了這個地步,她反而意識到現在不是逼李隆基退位的好時機,否則朝堂一亂,長安真要為叛軍所奪。
好比富戶家中一對父子正在爭產,也許還加上一個孫子,總之是內鬥正歡,此時忽有外賊闖門而入,那便無論如何該等驅了賊再繼續爭了。
“該死。”杜妗咬牙罵了一聲。
杜媗懂她的心思,輕拍著她的手,道:“慢慢來吧,造反豈是簡單的。”
“派人去告訴太子,各退一步吧。今夜不求聖人退位,唯求斬楊國忠,再請太子毛遂自薦,擔當長安防禦。”
“斬楊國忠,是否太為難聖人?”
“要的就是為難他,否則太子何以立威?又何以順利守城?”杜妗語氣淡淡的,“危急之下,各退一步吧。”
“嗯,且穩住局麵就好,待薛白回來。”
“想必他就快回來了。”
杜妗自認為氣量狹小,但國難當頭,這點格局還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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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慶宮。
李琮身後的官員越來越多了,為了支持他清君側,眾人敢於犯長安宵禁,足見決心。
他這個太子往日不見有何實力,今夜莫名地卻有一些人作禁軍打扮,趕來支持他。再加上有管崇嗣這樣的邊軍將領帶頭,氣勢洶洶。
反觀興慶宮,因今夜事發突然,又起了火,加上陳玄禮不在,宮門處的武備不算多。
“聖人再不召見,我等便要闖宮了!”
眾人簇擁著李琮上前。
隻要衝進了宮,人心一倒,他們再趁亂打死楊國忠,局麵就更有利了。
而宮門那邊,李亨得了聖旨,正號令著禁軍嚴守宮門,眼看對方要破門而入,抬手便給了附近的士卒一個耳光。
“還不去攔住?!”
雙方勢如水火,愈演愈烈之際,李輔國趕來了,附耳對李亨說了一句。
“真的?”李亨訝然,眼中透出不可置信之色。
“是。”李輔國道,“楊國忠已去準備,聖人派人來接了幾位妃嬪。”
“如此突然?”
李享喃喃著,思忖著倘若自己留守長安會發生什麼。之後搖了搖頭,自語道:“不行。”
“殿下?”
“你去,接上張良娣,再通知俶兒他們。”
李輔國微微一愣,領了喏,匆匆而去。
李亨再向宮外看去,發現李琮的動靜也停歇了下來,心知對方也是得到消息了。
果然,不久宮外便傳來了故作懇切的大喊聲。
“兒臣不敢衝撞陛下!確有十萬火急之軍情,懇請陛下相見……”
“嗬。”
李亨一眼便看出李琮打的是何主意,轉身就走,嘴裡喃喃自語道:“如阿兄所願,你便留在關中繼續禦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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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慶宮,宮牆邊,一名金吾衛士卒執戟站了整整一夜,待天明時,雪花落滿了一身。
昨夜很亂,他先是隨將軍準備帶太子入宮,隨即右相命他嚴守宮門,之後太子又命他打開宮門放其入宮,再往後忠王趕來與太子對峙……讓人不知該聽誰的才好。
作為一名小卒,他能做的唯有履行好自己的職責。於是任那些大人物們在麵前來來往往、不停刁難,他獨自挺立守著宮門。站了整夜,挨了至少六個耳光,腳也麻得不像自己的,好不容易聽到晨鼓響,他下衙了。
他住在長安城西,城牆邊的待賢坊。位置很偏,從興慶宮回家要在大雪天裡徒步走上半個多時辰,他並不像旁人想象中那樣有私人的馬匹,養不起。北衙禁軍中確實有一些世家子弟,可大部分人其實遠沒有看起來的那樣風光,盛世的長安,物價極高,一個普通士卒活在其中其實是很艱難之事。
路過一個賣胡餅的小攤時,他猶豫了一下,想到家中人口眾多,忍著餓沒有去買。此時忽然有人騎馬過來,喊了他一聲。
“你!停下。”
“金吾衛劉二,見過將軍。”
劉二認得來人,是龍武軍中的一名校尉,穿著一身春衫,裹著錦裘就出門,襆頭也未帶,像是剛睡醒一般,上前便頤指氣使地問道:“伱知聖人出城了嗎?!”
“沒有啊。”劉二聽得一頭霧水,“我沒得到任何靜街的命令。”
“蠢貨!”
鞭子毫無征兆地砸了過來,劉二臉上登時多了一道刺辣的傷痕。
“潼關大敗,聖人西逃。你一整夜守在興慶宮,你說你不知道?!”
“我……”
“長安就是養了太多像你這樣的廢物!局麵才會像這樣一發不可收拾!”
那校尉脾氣甚是暴躁,再次恨恨罵了一句,馬鞭一揮便向城門外馳去,還不忘抬腳將劉二踹倒在路邊。
“光會領餉的死結!”
劉二砸在雪麵上,爬起身來,隻見已有不少人圍了過來看著他,或迷茫、或驚恐、或好奇,議論紛紛。
“說叛軍攻來,聖人逃了,是真的嗎?”
“早上確實看到很多人出了城,車馬沒完沒了哩。”
“這些禁軍,平日作威作福,吃我們納的租。到了打仗時隻會尿褲子……”
劉二才爬起來,擦著身上的馬屎,忽然感到臉上一熱,竟是有人將一口濃痰啐到了他臉上。他遂大怒,吼了起來。
“啖屎!我乾幾多白役,領幾個餉,你就曉得?!”
周圍的好事者登時跑了個鳥獸散。劉二滿腔委屈,也不知該找誰發泄。
他拾起落在地上的破氈帽,想到方才聽說的聖人已經逃了,荒誕之餘又感茫然。
國難當頭,堂堂禁軍卻連發生了什麼都不知道,更彆提保家衛國,他也覺得自己是個廢物,可又不知到底是哪裡做錯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