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邊令誠猶在睡夢中,卻被人喊醒過來。
他此前在河東監軍,隨李光弼支援常山之後,押解了袁履謙、顏季明回長安。
倒沒想到,自從他離開之後,李光弼又立下了諸多戰功,略有些可惜。但無妨,他回長安辦的是謀逆的大案。
近來他正在追查薛白的身世,以楊光翽為幫手,仔細查訪了李瑛的太子妃薛氏的娘家。
昨夜,二人審問人犯一直到三更天,遂在私牢旁的宅院睡下。
“邊將軍,夜裡長安出大事了。”
“什麼?”邊令誠迷迷糊糊醒來。
楊光翽一個時辰內已聽到了各種說辭,有說興慶宮發生了政變,有說大明宮中發生了刺殺,有說叛軍奪下潼關了,有說聖人已逃出了長安,如此種種,反而使他聽得一頭霧水,不知具體發生了什麼。
邊令誠驚道:“如此大事?怎夜裡不報與我知?!”
勤政樓前,能看到許多官員站著交頭接耳,彌漫著一種不安的氣氛。
“這……想必是太子蓄謀?”
“不錯,我已讓金吾衛全力封鎖。”
李琮接下來說的就全都是冰冷的條件了。
“潼關失守,可是真的?”
袁思藝轉頭就怒叱了一聲,道:“聖人就在北內,剛下旨安撫百姓,你豈敢聽信謠言,動搖人心?!”
出了門,今日的長安卻有些異樣。長街上有金吾衛正在捕人,同時喝罵不已。
他左顧右盼,終於見到了袁思藝,於是連忙上前,問道:“袁將軍!我聽聞聖人西幸,可是真的?”
“哥舒翰一戰葬送二十萬大軍,誤國啊。”
“殿下既勸不動,何不留住聖人?”
袁思藝臉上終於是浮出了苦色來,也不說聖人逃了,開口道:“聖人還未走遠。”
邊令誠待不住了,匆匆披了衣袍便往外趕。
“可那些官員為何能及時趕到興慶宮?”
“殿下。”顏季明開口道,“最好還是留住聖人,賊兵未至而天子棄城,影響的遠不止是長安的防禦,而是整個社稷!”
此前局勢最壞的時候都沒有想過,開元天子某一天會與晉懷帝相提並論,這是何等荒謬?得昏聵到何等地步才能讓晉時那滄海奔流的慘狀在大唐盛世重演?
可眼下若稍有不慎,局麵就是有可能萬劫不複。
邊令誠一跺腳,急道:“我去追聖人。”
邊令誠隻好回過身來,跟著袁思藝繼續走。奇怪的是,袁思藝竟是開始把發生的一切都交待給了他。
~~
勤政樓上,李琮正站在闌乾處看著袁思藝、邊令城。
他遂還是繼續往興慶宮,到了宮門前,卻發現禁衛少了許多,而且執防的將領也換了人。倒也沒有不讓他入宮,卻是將他引往了勤政樓。
“聖人確是往川蜀募兵去了,太子則自請留守長安,聖人答應了,旨意確實是有的……”
“我知道。”李琮歎道,“奈何聖人心意已決,無論如何也不願回來。”
“聖人帶走了北衙六軍,豈能留得住。”
顏季明依舊怕他不知,強調道:“永嘉南渡,五胡亂華……”
邊令誠大驚,遙想在河北所見到的諸郡歸附,李光弼屢敗叛軍的情形,不明白兩地叛軍的戰力為何差距這般大。
“唉。”
“彆急。”袁思藝一把拉住他,罵道:“我還在呢!”
“聖人猶在北內,凡敢造謠者,一律拿下!”
“聖人確實是逃了,天明時出的城。我遣人去追上了他,與他……談了些條件。”
“全城宵禁,我等都是天明方聽說的。”
“我豈能不知?”李琮反問道。
當然還未走遠,夜裡才得到的消息,天亮才出的城門,又能走多遠。
“聖人要西幸川蜀,卻不是說走就能走的,他如今已過渭水,可缺了馬匹,下旨調走禁苑的所有駿馬;下召封我為天下兵馬大元帥、西京留守,全權負責長安防禦;同時,留下袁思藝掌宮闈管鑰、以張垍為京兆尹、任潁王李璬為劍南節度使、任忠王李亨為朔方節度使……”
“到底出了何事?”邊令誠問道,可沒人回答。
“胡說!”
袁履謙、顏季明聽得明白這些話是何意。
邊令誠低頭不語,隨著袁思藝往勤政樓走去,到了無人處,方小聲道:“袁將軍,你瞞得過旁人,瞞不過我。好歹我也是侍候了聖人十餘年的老人了。”
“消息萬不可傳出去。”袁履謙道:“否則長安人心惶惶,必然要守不住。”
站在李琮身後的是袁履謙、顏季明等人。
“聖人果真是?”
顏季明與袁履謙對視一眼,皆感恐怖。末了,他們隻能麵對這樣的現實。
邊令誠一聽,轉身就想往太極宮趕去,轉念一想卻覺得不對,心想聖人從不住太極宮,而且又怎會把自己的行蹤報給尋常小民知曉?
賊寇當前,聖人與太子還是互相作了妥協,隻是這妥協之中又有太多的忌憚。
且還有深深的隱患,假設,太子在長安抵禦住了叛軍,以聖人今時的威望掃地,到時太子有可能迎回聖人嗎?或者說,聖人認為太子能守住長安嗎?
冷風吹來,顏季明感到身上冷汗直冒,再加上多日以來的牢獄之災,他體力不支,腳一軟,險些要栽下去。
李琮卻是用雙手扶住他,道:“危急存亡之秋,唯盼袁卿、顏卿,不吝才智,助我守住長安啊!”
顏季明穩住心神,站直了,道:“我有信心。”
“有信心?”李琮道,“好教你知曉,長安幾乎已無可戰之兵啊。”
“薛白既已收複洛陽、活捉賊首,必速至長安勤王,我等守城以待便是!”
~~
“聖人接連下了好幾道聖旨,天下兵馬很快便會來勤王。”
袁思藝說著,停下腳步,抬眼往勤政樓上一瞥,壓低了聲音,道:“勤王,勤的是哪個王?你可知曉?”
邊令誠不愧是久侍聖人,眼珠一轉,很快明白過來,小聲問道:“慶王?”
“是啊。”
袁思藝收回目光,道:“若非慶王突然宮變,聖人也不至於離開長安。”
邊令誠於是明白了如今這一對天家父子隔著渭水正在進行的是怎樣的過招。
兩人進入了勤政樓的偏殿,袁思藝走到案邊,從諸多聖旨中找出一份,提筆,寫了寥寥幾個字。
邊令誠心想,還是得儘快趕上聖人,隨駕去川蜀,就像是晉室南渡,留在北邊的肯定更危險些。
正恍惚著,突然又聽到了袁思藝扯著嗓子說了一句。
“邊令誠接旨。”
“奴婢在,奴婢領旨。”
“右監門將軍邊令誠植性謙和、執心恭懿、彌彰勤勵,遷知內侍省事,加驃騎將軍,掌宮闈管鑰……”
邊令誠隻驚喜了片刻就已察覺到了不對,再聽到“掌宮闈管鑰”幾字,頓時臉色煞白。
袁思藝卻已把聖旨往他手中一遞,道:“去辦吧。”
“奴婢領旨。”
這是邊令誠過去最羨慕的差事,如今卻覺得燙手得很。
他先是去了內侍省,安撫了那些猜測紛紛的宦官們,並宣布了任職。
過程中,他能夠感覺到太子一黨正在努力隱瞞聖人逃跑一事,穩住長安局麵。
忙了小半天,很明顯地能感受到,宮城內外,人心安定了許多。太子擺出監國的架勢,至少是維持住了秩序的穩定。
然而,當邊令誠再去找袁思藝,卻是始終沒找到。直到聽聞一個消息。
“袁將軍已經押著內帑的財寶出城去了!”
“什麼?!”
~~
大殿內無人,李琮特意把旁人都驅了出去,獨自站在禦榻前,伸出手摸了摸那鎏金扶手。
忽然,有人入內。他迅速回過身,發現進來的是邊令誠。
彼此立場其實是對立的。李琮是由薛白輔佐方得以入主東宮,邊令誠卻一直在迫害薛白,因此,李琮立即警惕起來。
“殿下。”
邊令誠卻顯得非常恭謹,小心翼翼地稟報道:“奴婢來是想說,袁思藝逃了,且還帶了內帑的許多寶物。”
“你怎不逃?”李琮問道。
“奴婢……被拋下了。”邊令誠略作猶豫,答道:“他們想要留下奴婢監視殿下,可奴婢認為,殿下才是大唐社稷的柱石。”
李琮瞬間明白了邊令城的心意,卻不作表態。因為擔心接納了這樣一個品性惡劣的宦官,會引起他的支持者們不滿。
“奴婢欲助殿下守住長安、守住大唐,此心亦誠,天地可鑒啊!”
“你迫害薛白,還敢信口開河?!”
“沒有,奴婢隻是奉命行事啊。”邊令誠磕著頭道:“奴婢深知殿下欲守住長安,必得薛白支援……奴婢近來還查到了他的身世。”
李琮正要將他踢開,聞言愣了愣。
許多事,他其實也是聽說過的。隻是心裡不信,而且以他的處境也顧不上那些。
“你是說,他真的是?”
“確是廢太子瑛的兒子。”邊令誠當即應道。
他近來確實在查薛白是不是李瑛之子,但根本沒有查到任何證據。之所以與李琮如此說,自然是為了他自己的利益。
邊令誠沒有文才武略,隻是一個侍候人的奴婢,最擅長的就是揣摩人心了。
李琮有四個兒子,都是過繼的李瑛的血脈。那麼,若是薛白也是李瑛之子,李琮往後便願意傳位給薛白嗎?絕不可能。
所謂生養之情,生也好、養也罷,無非是父子關係的建立與心理認同,簡單地說就是“感情”二字。即便是李琮的四個兒子之中,李儼、李伸因收養之初年紀略大了一點點,受到的關愛就是沒有李俅、李俻多。
李琮作為慶王時就一心想把嗣慶王之位傳給李俅。因為於他而言,李俅就是他最喜歡的親生兒子。
薛白卻是誰?一個不知何處冒出來的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