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邊令誠已匆匆趕到了,遠遠便喊道:“顏相,殿下召你入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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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大明宮,與李琮當麵陳詞之時,顏真卿依舊不相信薛白已死於叛軍之手。
然而,之後趕回來的哨馬,雖未見到潼關前的那個人頭,也都說安慶緒當眾斬薛白、為父報仇之事,已在叛軍中傳遍了。
李琮更關心的則是,少了原本最大的助力,該怎麼辦?他已明白為何李隆基寧可逃了。
“若沒有安祿山在手上,長安城一定是守不住的吧?”
顏真卿心情更沉重,需要思慮的問題很多,卻不得不打起精神來回答李琮這些暫時還沒實際根據的問題。
“殿下稍安,等臣確認此事。”
無論消息真假,諸多事務已不得不開始安排。顏真卿尋了借口退出大明宮,到城樓安排新防務。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使他連著忙了兩夜幾乎不曾合眼,疲倦到撐不住時,他才假寐了一會兒,南陽方麵遞來消息了。
“如何?”
“南陽太守魯炅稱……洛陽再次為叛軍所奪,安慶緒準備稱帝了。”
從得知聖人出奔那一刻起,這樣的局麵顏真卿就料想過,並不意外。然而,這個消息卻似在告訴他,薛白確實已經死了。
那信使卻不給他僥幸,繼續道:“魯太守還稱,薛郎已戰死了。”
顏真卿奪過那信,目光看去,魯炅的消息來源是從洛陽逃出的士卒。
那是真的了。
“顏相?”
顏真卿回過頭來,發現將士們已經圍了過來,全都在看著他。
杜有鄰也在,剛從彆處過來,恰聽了這消息,一雙老眼通紅。
“至少,叛軍在年節之前,不會進攻長安。”顏真卿收起了沉重的神情,以泰然自若的語氣道:“我們還有時間。”
安撫了眾人,他才回了中書門下省,走進衙署,那封要寫給顏嫣的家書還鋪在案上。
顏真卿看著它,不由恍惚,想到薛白厚著臉皮要認他當老師的情形。
“老師。”
“莫再喚了,我不是你的老師。”
不知何時,有吏員進來,問道:“顏相,家書還帶嗎?”
顏真卿搖了搖頭。
他艱難地邁開腳,自顧自地上前,拿起那墨水已經乾了的毛筆看了一眼,重新磨墨。
本是想繼續寫家書的,可實在不知該如何與顏嫣說此事。
末了,筆尖落下,先是寫了四個字,
“祭婿薛白。”
之後,他乾脆筆走龍蛇,不再收筆了。
這次寫下的卻不是楷書,而是行書,甚至根本不管筆墨工整與否,情緒一起,筆鋒已如流水一般瀉出。
同時也將他滿腔的忿鬱之情傾瀉而出。
“維天寶十二載,歲次癸巳己亥朔廿八日,師……”
寫錯了一個字之後,顏真卿隨手就將它劃掉,繼續寫下去。
他方才寫這年號時是有些氣悶的,氣聖人自改了年號起,便耽於享樂,不再悉心治國。
此事他感觸極深,因為就在挖出祥瑞的靈寶地界,他親眼看到唐軍中伏,一聲天雷之後伴著巨石滾落,砸死了無數兵士,也砸碎了“天寶”這個年號。
天寶天寶,由靈寶而起,由靈寶而終。然而,蒼生何辜?
這便是聖人所謂的“改年為載,功蓋堯舜”嗎?
由此,顏真卿負氣地寫下了李琮封給他的一係列官職。
“嶽父銀青光祿大夫,兵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顏真卿,祭亡婿常山太守薛白之靈,惟爾挺秀,英雋異才……”
腦海中那些舊事不停翻湧,往日裡總被他嫌作不成器的學生,如今才知他的好處。
過去從不曾開口的稱讚之言,如今傾灑而出,一直寫到薛白與顏嫣的婚事,之後,話鋒一轉。
“新婚燕爾,琴瑟在禦,方期戩福。何圖逆賊閒釁,稱兵犯順。”
文字寫到轉折處,顏真卿的情緒是大轉折,“福”字飽滿如五穀入倉,“逆”字已有了怒氣顯現,再寫到“犯順”,墨水用儘,筆鋒卻更烈,仿佛把紙也劃裂了一般。
其後,詳述了薛白於平叛之中的諸多功績。
“河北方熾,人心屢搖,履艱危之際,貞節彌堅,率振蕩之眾,勢動中原……”
他寫得心情激蕩,隨心所欲,字跡時疏時密,戰況激烈處便寫得密不透風,給人以喘不過氣的感覺。寫錯了便一筆抹掉,行文疏闊,像是隨著薛白渡過黃河,轉進河南。
“開封拒敵,伸威方厲,邙山突圍,籌策邁倫,洛陽擒賊,建殊功於大唐,事臨垂克,突遘隕喪。”
寫到薛白之死,顏真卿停了一下。
本要寫的“天子出奔”才寫了兩筆,他塗掉。心中的鬱忿之情因這一壓,反而愈發的濃鬱了。
他是臣,若罵君王終究是發泄得不痛快。乾脆把潼關之敗攬在自己身上,以此抒發。
於是最後的幾句話如飛瀑流泉、急轉直下,由行書漸變為狂草。
“撫念摧切,震悼心顏,方俟遠日,卜爾幽宅,魂而有知無嗟久客,嗚呼哀哉!尚饗!”
最後一個字寫罷,顏真卿也像是失了力氣一般,手中的筆陡然跌落在地。
他本想再謄寫一遍,此時卻已悲慟沉重至極。踉蹌幾步,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
門外站著許多官員,但顏真卿沒看到,因此忘了在他們麵前打起精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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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次日,李琮明顯感到人心動蕩。
他招顏真卿來,得知顏真卿病了。於是招來了杜有鄰,可幾番問策,杜有鄰卻是一句建言都沒有。
“杜公這是何意啊?”
“臣非不願說。”杜有鄰悲道:“臣是真不知如何是好啊。”
這等情形,李琮幾乎想要逃出長安了。但他根本沒有任何退路,無論如何,他得守到河東郭子儀、李光弼的援兵趕來。
邊令誠既背叛了聖人,與李琮是一根繩上的螞蚱,見此情形,也是頭皮發麻。
但他卻知道許多內幕之事,畢竟他原本就是追查薛白的。
“殿下,杜有鄰並非是不想為殿下出主意,而是確實平庸。想必是薛白一死,杜家二娘無心國事了。”
李琮亦知杜妗有不少的勢力,問道:“召杜二娘來見?”
“隻怕是招不來。”邊令誠道:“恐需殿下親去問詢。”
“好吧。”
李琮並不想倚重宦官,可越是用人之際,越是隻有這些宦官可用。
他容貌不好,往日就喜歡微服,並且罩著麵。今日出了大明宮,亦是儀駕從簡,路上便聽到了不少官員都在議論顏真卿的字。
“出了何事?”
“殿下,可知顏公寫了篇祭婿文稿。”
“何意?”
邊令誠道:“許多人見了,都說是,不同於《蘭亭序》,卻可比與《蘭亭序》。”
李琮訝道:“都何時了,你與我說書法?”
邊令誠又道:“奴婢想說的不是書法,而是眾人都看中薛白,都認為他……”
“他們認為是薛白助我登上儲位的。”李琮把邊令誠那含蓄未語的話也說了,道:“他們覺得,沒有薛白我什麼都不是。”
說著,他摸了摸自己那張滿是傷痕的臉。這種醜陋,與書法的美又是一種強烈的對比,讓他覺得不太舒服。
到了杜家,遞了名帖,等了許久,才有人迎出來,卻是杜五郎。
杜五郎臉上還帶著淚痕,失魂落魄的樣子。
李琮不好說是來拜訪杜二娘的,隻好跟他一道進去,在大堂坐下。
“那年也是這般大雪,我就是在那邊廊下見到薛白,他腦袋壞了,什麼也記不得,問我是哪年哪月那日……”
杜五郎並無眼力見,開口說的都是薛白,絮絮叨叨。
從天寶五載一直說到天寶九載,卻隻說朝堂上發生的諸事,不提薛白暗中積蓄的實力。
李琮耐心聽到後來,終於忍不住,問道:“我聽聞,杜府諸多雜事都是杜家小娘子在打理,是嗎?”
“嗯。”
杜五郎點了點頭,還是懵懂愚蠢的模樣。但接著,他卻是不經意般地又說了一句。
“阿姐們做這些,心願就是幫薛白找回身世。”
“身世?”李琮一愣。
“是啊。”杜五郎道:“自從薛白到了杜家,無父無母、無名無姓,連名字也是從那天的白雪來的。這些年卻還一直受牽連、迫害,阿姐遂起誓要為他找到身世。”
“唉。”李琮歎息一聲,“奈何天妒英才。”
“阿姐說,不希望他在九泉之下也沒有原本的名字。”
李琮腦中一閃,忽然明白了杜妗的要求是什麼。但這要求太過分了,他遂懷疑自己是想岔了。
他搖頭驅散這念頭,拍了拍杜五郎的肩。
“殿下。”
杜五郎轉過頭來,眼神悲傷,語氣誠懇,緩緩又道:“其實,我們已經知道了他的身世。”
李琮都還沒聽,就張了張嘴,想要否認。話未出口,卻又收住了。
薛白死了,而他需要收服薛黨,此時怎能把這股輔佐自己成為儲君的勢力往外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