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人又逃了!”
南城有守軍終於看到了王難得隊伍中的馬車,抑製不住地驚恐大喊了起來。
薛白早有準備,當即領著人過去鎮壓。
依他的計劃,很快就能在城頭上望到王難得殺向叛軍大營的情形,當能夠安撫住城中人心。
但恐慌的情緒卻蔓延得很快,長安軍民經曆過被拋棄,被包圍,被饑餓與死亡威脅著,而且李亨在靈武稱帝的消息也在傳播。
這種情況下,許多人是聽不進道理的。
“聖人正在宮中,是叛軍撤了!你們可以親眼看到……”
原以為這些都是很容易證明的事,可混亂非但沒有平息,反而開始加劇,讓薛白想到一個詞——營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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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雞童,怎麼辦?”
混亂之中,賈昌忽被人拉住,之後便是一連串七嘴八舌的問題。
“依你看,聖人還在長安嗎?我真是糊塗了。”
賈昌聽得耳朵裡嗡嗡作響,心煩意亂。
他原本隻是給聖人鬥雞取樂的狎臣,可長安被圍之後,便與雞坊小兒們一起被募兵守城。
這段時日以來,他已經曆了許許多多的艱難險阻,好在,先是顏真卿回來了,再後來薛白回來了,這對翁婿主持大局,漸漸穩住了形勢,使得賈昌以為,也許自己可以成為一名很好的將軍。
賈昌近來其實已經做得不錯了,扛下了無數的壓力、咽下了無數的恐慌。
可他的鬥雞小兒、他的士卒們都不知道,每到夜深人靜,他會在城牆下找一個黑暗的角落無聲地哭泣。因他無比想念過去優渥的生活,而成為守衛長安的男兒,他雖然也覺得榮耀,也為自己驕傲,但他真的熬不住了。
顏真卿總是激勵他,他也想當英雄,可英雄真不是那麼好當的。
他很餓,也很怕疼,他怕死,更怕殘疾。
而守城的日子,今日一個好消息,明日就是一個壞消息。今日說薛白迎回了聖人,明日說李亨在靈武稱帝。他真的受不了這樣一驚一乍。
終於,隨著一聲喊,甚至都沒有證實,賈昌的心弦崩了。
“啊!”
他發泄著心中的恐懼,懶得再去管聖人逃了沒有,懶得再管王難得是去殺敵還是怎樣,他不在乎了,他要當一個逃兵,這一刻,他覺得自己超脫了。
於是,賈昌丟下刀,卸下身上的盔甲,跑下城頭。
“站住!再跑我放箭了!”
有一騎禁軍趕來,大喝著,張弓對準了他。
賈昌回頭看了看,眼中露出哀求之色,道:“是我,神雞童,我對禁軍一直很好的,求你,放我走吧,我受不了。”
那禁軍騎兵搖了搖頭,道:“聖人還在城中,是叛軍退了,你上城頭一看便知。”
“是我受不了了。”
賈昌不管不顧,轉身便逃,他知道自己也許要被一箭射死,可他就是這麼懦弱,他已經試圖堅強過了,做不到。
他沒有中箭,那禁軍騎兵竟是放過了他。
長安城中一片喧囂,他逃過街巷,直到跑到大慈恩寺外,抬頭看去,能看到高高的大雁塔。
他四下一看,翻進寺廟之中,卻意外地發現,寺廟也被暫時改作傷兵營了,隔著竹圃,隱隱約約能看到小沙彌們正擔著傷兵去救治,呻吟聲不時傳了過來。
賈昌便躬著腰穿過竹圃,一直躲藏到大殿後麵一個僻靜狹窄的角落裡,他把身子縮在一個狗洞裡,感到了久違的安全。
漸漸,入了夜,長安城中又是一片呼喊,也不知是叛軍入城了,還是王難得歸來了。賈昌不再想著去打探,就那麼窩著。
一直到黎明時分,他感到腹中饑餓,又聞到有隱隱的香味傳來,他才無奈起身,循著那香味摸索過去。躲在樹後的黑暗中看去,隻見一個小沙彌提著食盒,送到了一個禪房。
“阿彌陀佛,壯士們的饃送來了。”
禪房中正在治傷,慘叫聲大作,那小沙彌不忍看,放下食盒便走了。
賈昌於是躡手躡腳走過去,拿了兩個饃,慌慌張張又跑回他的狗洞,啃了一個饃,心滿意足地睡過去。
夢裡,賈昌又回到了天寶盛世,他在興慶宮裡鬥雞、賭博,飲酒作樂,沉沉醉去。迷迷糊糊中,有人拍了拍他的臉。
“彆挨我。”賈昌流著口水道。
然後,他猛地想起什麼,頓時從盛世的美夢中驚醒過來,跌落回了這可怕的亂世。
站在他眼前的,是一個渾身都包著裹布的傷兵,指了指他手裡的饃,道:“你偷了我的東西。”
“彆殺我!”賈昌大哭不已,跪在地上求饒。
“逃兵?”
“不是,不是,求你彆把我押回去,我真的……不行了……”
“神雞童?”
“你認得我?”賈昌複有了希望,哀求道:“放過我吧,我真的不是打仗的料啊,我天生就隻會鬥雞啊!”
“神雞童,你不記得我了?我是你的雞仔啊!”
“啊?”
賈昌愣了一下,再次打量,才發現對方並沒有自己以為的那般高大,說話還帶著南方的口音,想必是自己手下哪個雞坊小兒。
“我以前在雞坊喂雞,太笨了,差點被打死,是你救了我。哦,這個給你吃,我立功了,賞了很多口糧,我昨夜殺敵兩人,更多的賞賜還沒下來咧!”
這傷兵說著愈發興奮,揮舞著手,牽扯到了傷口,疼得齜牙咧嘴,可眼神裡卻泛著明亮的光。
“我隨著王將軍,我們踏了叛軍的營!我馬上要升隊正了,神雞童,你在哪支軍裡?”
“你莫要管我在哪。”賈昌疑惑道:“你武藝很高嗎?”
“我不會武藝啊!”
“那你能殺敵兩人?”
“你教我的嘛,鬥雞就是要氣勢,麵對敵人就得不要命……嘶。”
這傷兵終於還是跌坐在地上,可眼裡的光卻一點也沒散。
之後,賈昌才知道,他渾身上下竟受了大小二十八處傷,若不是盔甲厚實,必然已沒命了。
“你這,何必這麼拚命?”
“我得守住長安哩!”
麵對這理所當然的回答,賈昌愣了一下,道:“你又不是長安人,你這口音。”
“世上再沒有比長安更好的地方了,我走了整整三個月才走到長安,我一進城就驚呆了,這是神仙住的地方……”
賈昌忽然想起這人是誰了,是個嶺南的鄉下人,雞坊眾人以取笑他為樂,隻是沒想到,如今竟成了猛卒了。
“神雞童,一起殺敵吧?聖人沒逃,我們昨天還大敗了叛軍,我們能守住長安的!”
“我,我不行。”賈昌還是搖了搖頭,滾燙的淚水從眼中滾滾而下,慟哭道:“我雖然是長安人,可我膽子太小了,我真的,真的熬不住了……我是個廢物。”
過了好一會兒,那傷兵起身,道:“好吧,那等我們守住了長安,你就可以再鬥雞了,我明天再給你送吃的。”
賈昌依舊在哭,不知所措。
他哭了許久,抬頭看去,見那傷兵拄著柺杖慢吞吞地走著。他想喚他,卻死活想不起他的名字。
“那個,英雄,英雄留步!”
“神雞童,叫我嗎?”
賈昌抹了抹淚,道:“不是每個人都能當英雄的,真的很難,熬不住,真的太難熬了。死了的、殘廢的,一百個也不出了一個英雄,我沒用,我當不了……可我知道……你是好樣的……”
“嘿,雄雞?”
“雄武大將軍。”賈昌豎了豎姆指,“守住長安……”
~~
春明門。
王難得是最後一個進城的,而比他先進城的是一群牛羊。
“籲,籲——”
往日裡萬軍叢中取敵將首級的猛將,今夜卻沒有槍挑人頭,而是揮著鞭子,踩著羊屎,有些狼狽地進了城。
趕著來迎他的卻是杜五郎。
“北平王呢?”
“不知道啊。”杜五郎小聲道:“他差點沒鎮住場麵。”
“怎麼可能?”王難得不信,道:“在城頭就能望到,我們又沒走遠。”
那邊,薛白正擦著手上的血,用左手握住了顫抖不停的右手。
他今日殺了不少人,且都是他並不想殺的人。由此,他想到了一件事——倘若長安再被圍困下去,糧食吃儘,援軍不來,自己有可能被逼入選擇是否吃人的處境嗎?
那念頭一閃而過,他知道應該是不會的。可恐懼感還是開始泛起來了。
當然,這不過是被圍困久了,再加上恐慌的氣氛感染。
“薛……哦,北平王!”
薛白回過頭,看到杜五郎在揮手,很快,王難得趕了過來。
“成了!今日一勝,當可穩住軍心,隻等決戰了?”
“信使也都派出去了。”薛白收起顫抖的手,道:“萬事俱備,等著決戰吧。”
“猜我帶回了什麼?”
“牛羊,我已看到了。”
“是數百頭牛羊!”王難得哈哈大笑,他連一槍刺死吐蕃王子時都沒這麼高興過,道:“你不是餓嗎?今夜可以飽餐一頓了。”
“虧得有你。”
聽了王難得這爽朗的笑聲,薛白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發現它已經不抖了。
這次,王難得的冒險讓他穩住了自己的心,同時,也穩住了長安人心。
長安城還在,且還能再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