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涼,崆峒山。
涇河與胭脂河在山下交彙,望駕峰上一片蒼翠,有白雲繚繞。
山中有一片石府洞天,建有道觀,背山麵水,環境幽寂,從洞中能望到遠處的涇水,卻不會為水聲所擾,正是清修的絕佳處。
傍晚時分,夕陽緩緩動,照在了一名正盤坐在洞府中修行的道士臉上,那是一張很年輕的臉龐,相貌標致,卻不宜用“英俊”一詞來形容,而是天質自然,妙相莊嚴。
他正要起身,忽從山林之中聽到了什麼,遂傾耳聆聽。發現是有僧人在下方的山林中誦經,聲音蒼老而悲涼。
年輕道士並不認為佛道殊途,反而從對方的誦經聲中感悟良多,大有知音之感,喃喃道:“憾殘經音,先悽愴而後喜悅,必得道高人。”
他遂往山下走去,尋覓對方。
山中聽得聲音很近,走起來卻不知要繞多少溝壑,漸漸,天黑了下來,好在他循著經聲,終是看到了一人。
那是個衣裳殘破,身形佝僂的老僧,正在山岩間拾著枯枝。
“聽禪師誦經,有遺世之響。小道李泌,隱居於此,幸會。”
老僧仿佛沒看到他一般,兀自拾柴,堆起來點火,在火堆旁縮坐下來,從行囊中拿出幾個芋栗,放在火中烤著。李泌遂也在火堆邊端坐,默默陪著這老僧。
時近三月,這西北高山上還有些倒春寒,那老僧衣裳單薄,雖坐在火邊,鼻水卻還是長流不止,他不時拿手擦擦,擦得鼻頭發紅,嘴裡則自言自語起來。
“小道士不安好心,欲偷老衲吃食,易漲易退山溪水,易反易覆小人心……”
他說話顛三倒四,似乎是腦子不太清醒。等那芋栗一熟,他竟是一伸手就從火中將它撥出來,也不怕燙,拿著張口就吃,嘴唇上的鼻涕流到了芋栗上,他也渾不在乎。
李泌竟還是耐著性子在旁邊看,若有所悟。
“小道士偷了老衲的什麼?”忽然,老僧回過頭問道。
李泌想了想,答道:“偷了禪師的虛誕。”
老僧大喜,道:“孺子可教也,老僧法號‘懶殘’,原是長安大慈恩寺的住持。因叛亂而隨天子出逃,流落至此。”
李泌聽得前半句,正要戳穿這老僧,因長安大慈恩寺的高僧他都識得,根本沒有法號“懶殘”的,偏眼前這老僧嘴裡扯著謊,卻還從容鎮定。
待聽到後半句,李泌則是訝然道:“叛亂?”
“小道士還不知天下大亂了不成?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老僧喃喃道:“信安山有石室,王質入其室,見二童子對弈。”
他指了指李泌,奇道:“隻有一童,沒有二童啊。”
這老僧似乎有些瘋癲。
李泌猶待細問,忽然,老僧把吃剩的半個芋栗遞到李沁手裡。
“你我有緣,贈與你。”
李泌遂恭敬接過,在火光中還能看到上麵沾著老僧的鼻涕,竟也不嫌它臟,老老實實地吃了下去。
老僧見此一幕,拍手大笑,道:“好好好,你我有緣,我贈你十年宰相。”
“小道並不想當宰相。”
“慎勿多言。”
老僧說罷,一瞪眼,起身,飄然而去。
~~
“師父,不是說要去騙那道士的洞府嗎?為何又下來了?”
“那小道士是李泌。”
“神童?”
一個小和尚從樹叢中探出頭來,好奇地往山路上看去,道:“我早便聽過神童之名,竟是在這裡。”
“是啊。”老僧道,“他待老衲至誠,老衲……依舊得占了他的洞府。”
“啊?可師父能騙得過李神童嗎?”
“出家人的事,怎能叫騙?那是點化,點化懂嗎?”
“不懂。”
“李泌求長生,長生無果,不如德化萬民,此亦修行。”老僧喃喃,“阿彌陀佛。”
“師父,我聽不懂。”
“我們經過平涼時,不是聽說忠王即位,正到處讓人在尋訪李泌嗎?走,將此事報於廣平王。”
“原來是賣消息換賞金啊,師父直接說便是。”
“這你便錯了,重要的不是賞金,而是修行。”老僧摸了摸小和尚光溜溜的頭頂,喃喃道:“豈不聞‘薑太公釣魚,願者上鉤’,他若無濟世之心,又豈會是老衲的知音?”
“阿彌陀佛,弟子明白了,此為成全。”
~~
數日之後。
“殿下,前方沒路了。”探路的向導折返了回來稟報道。
李俶不甘心就這般無功而返,如今靈武小朝廷草創,急需真正的宰相之才,李亨正派人四處尋找李泌。李泌若恰好在崆峒山,他是必須要見到的。
“聽說過軒轅黃帝來向廣成子問道的故事嗎?”李俶抬頭望著驕陽,轉向身後的隨侍們問道。
眾人紛紛搖頭。
李俶道:“黃帝聽聞仙人廣成子居崆峒山,遂帶文武官員問道。廣成子試其誠心,將山路皆變為懸崖絕壁。黃帝無法上山,黃帝耐心等了三個月,直至入冬糧草用儘才返回,次年開春即再次登山尋訪……我尋李神童之誠心,不亞於黃帝尋廣成子啊。”
這種話,對於登上山一點用都沒用。可李俶借由此事把自己比喻成軒轅黃帝,卻能不動聲色地加深旁人對他的崇拜。
過了許久,向導再次探路,原來方才是走錯路了。
眾人沿著小道返回,攀上北峰的險道,走了許久,前方豁然開朗,終於找到了一片石府洞天。
李俶的眉頭當即舒展開來,心裡有預感馬上就要找到李泌了。冥冥之中,這仿佛是天意,讓當世最有才略之人來輔佐他這個天命之子。
他抬起手,止住身後的隨侍,獨自走進那洞府之中,隻見一個白衣道人正在收拾書卷。
“先生。”
“廣平王?”李泌回過頭來,略有些訝然,之後若有所悟。
李俶則已搶步上前,握住李泌的手,愴然泣下。
“我總算找到先生了!先生不在朝中這些年,滄海桑田,天下分崩。今阿爺在靈武收整,欲興社稷,唯請先生出山相助!”
洞府中有一方石桌,上麵還擺著殘棋,乃是李泌與仆童閒暇時下的。
過了一會,棋子被收走,端上了山泉水烹煮的茶,李泌默默聽著李俶談論這數月之間發生的劇變;又過了一會兒,茶盞被撤下,放上了一封地圖。
地圖是李泌的,上麵標注的是天下各處的名川大山、道觀寺廟,並非是戰略地形。可他對天下郡縣地形早已了如執掌,提筆勾勒了幾下,形勢即清晰了起來。
“我是閒散山人,已無出仕之念。今殿下既至,任官便罷了,略抒拙見,請殿下參詳。”
李俶想要請李泌出山輔佐,且並不僅是平叛一事,既然來了,勢必是不打算輕易離開。但他首先還是表現出極重視、尊崇李泌的建議的態度。
“殿下方才說,慶王謀逆,那如今長安城可還在堅守?”
“長安。”李俶略微遲疑,道:“破城的消息雖暫未傳來,可想必長安城已被攻破了。”
“確定?”
“聖人……先帝崩殂,慶王虛張聲勢,又能以哄騙手段守城多久?”李俶長歎一聲。
李泌點點頭,暫時並不去追問這些,而是先談擺在眼前最關鍵、最影響深遠之事,道:“陛下既臨天下,當以平叛為要務,天下無寇,且萬事俱全。”
李俶轉頭看向山下的景色,心想,李泌這句話倒也不見得對,倘若李琮未死,或者長安那個聖人是真,即使叛亂已定,皇位依舊有變故,哪裡還能稱得上“萬全”?
當然,若長安已破,那就確如李泌所言了。
“先生所言極是,敢問破賊之策?”
李泌道:“‘揚長避短’四字而已,叛軍統塞外驍騎十餘萬,兵鋒銳不可當,王師當避野戰,擊其薄弱之處,叛軍自範陽起兵至長安,成一字長蛇之勢,打蛇打七寸……今長安在或不在,戰略卻有大不同。”
李俶都說長安一定守不住了,沒想到李泌竟還要作出長安尚在的假設,微微有些不自在。
李泌道:“若長安尚在,可遣封常清出歧山,則崔乾佑、田承嗣必西進求戰;遂詔李光弼取臨晉,逼潼關,扼斷三秦通衢,則叛軍首尾不得兼顧。”
他們都知道,長安若還在,李亨隻需調兵遣將,救長安其實是很簡單的事。
李泌臉色愈發嚴肅,他雖在山中,對天下大事卻看得比許多深在局中之人還要清楚。他已意識到局勢至今,天子威望大跌,已經有演變成東漢末年諸侯割據局麵的可能了。
“隻守住長安,不夠,王者之師,當圖長治久安。宜命郭子儀勿棄河北,複出井陘,取範陽。賊失巢窟,方無死灰複燃之後患。如此,不出三月,叛亂可定。”
李俶心底裡還是非常認同李泌的看法的,卻還是有些不同的角度。
“可若遣封常清出歧山,豈不是救了謀逆的李琮?再者,若不詔郭子儀、李光弼至靈武覲見,又恐其為李琮所惑。”
“殿下多慮了。”李泌道:“隻需平定了叛亂,以此大功,陛下又何懼慶王?”
李俶心中焦慮,偏偏有些事他不能細說,隻好不在此事上與李泌爭執,道:“是我見識淺薄了,可若長安已然失守,又該如何是好?”
李泌看著地圖的眼光微微一凝,知道一旦如此,那就得花更多的時間精力來扭轉官兵與叛軍的實力差距,一場很快能平定的叛亂就不得不被拖到兩年左右了。
他依舊有策略,遂指著地圖繼續說起來。
當然,他心裡還是希望長安城還在,禍亂能夠儘早平定……
~~
平涼。
一間被守衛包圍著的院落中,陳希烈正坐在躺椅上昏昏欲睡。
高參則在堂中來回踱步,依舊憤憤不平。
“聖人既已下旨,命忠王為朔方節度使,支援長安,他竟敢抗旨不遵,擅自稱帝,還將我們囚押至此,豈非謀反?!”
陳希烈緩緩歎道:“事已至此,你走來走去,還有何用?”
“陳公可有高論?”
“既來之,則安之,放心吧,以老夫的經曆聲望,廣平王是不會殺我們的。”
“我擔心的是長安。”高參道,“我爺娘兄妹都在長安,我真沒想到忠王會如此……不顧社稷大義!”
陳希烈搖了搖頭,歎道:“此事能做的,我們都已做了,且等著吧。”
有些事,他比高參這個年輕人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