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城中騎兵們集結完畢,城門緩緩打開,眾騎衝了出去。踏過護城河的吊橋,薛白終於能體會到為什麼王難得每次出城襲擾都萬分踴躍,相比於被圍困孤城,這種策馬衝鋒的感受要舒坦得太多。
他在城頭上早便看準了叛軍為了攔截援軍而形成的陣形漏洞,徑直往那邊攻了過去。
狂奔中,薛白胯部自然而然地隨著馬背的起伏推浪,保持著相同的節奏,仿佛是粘在馬鞍上一般,他越跑越快,越跑越快,任馬背如何顛簸,上身始終平穩如磐石。
這些日子,戰馬餓瘦了很多,但他也輕了很多,速度並沒有太大的影響,唯獨手上的長槊有些重了。
他一隻手緊緊夾著長朔,感到大臂上的肌肉酸脹得發疼,猶咬牙堅持著,目光死死盯著最前方的敵軍校將。
那校將沒有避開他,反而也開始策馬衝過來。
如今人命不值錢,但戰場上,每一個精銳騎兵都需要花費大量的時間精力去培養,從古自今,一向不乏因愛惜士卒、想保存實力而喜歡單騎破將的將領,當然,前提是有著極為強大的信心,否則誰願拿自己的命冒險。
兩將對衝,常常一個回合便能決定勝負。
戰馬交錯而過隻有一瞬間,出手也隻在這片刻,比拚的是力量、技巧、裝備、冷靜,甚至是運氣。
極速的衝刺使得薛白體內的血液愈流愈快,他的頭腦已經提前興奮起來,連帶著力氣都增強了不少,心無旁騖,竟是隻感到了喜悅;而對方才剛剛提速,身體還沒熱起來。
“叮”的一聲,對方的長槍刺到了薛白的胸甲上,但薛白穿的是最精良的盔甲,並未被刺穿,而是感到一陣撞擊。他左手連忙勒住韁繩,以避免栽下馬背。
戰馬被他一拉,轉了個方向往左奔跑,在敵軍的箭矢射來之前,橫行於敵陣之前。
而薛白右手的槊已經刺了出去,同樣是捅在敵將的皮甲上,他用的兵器顯然要比對方沉重得多、堅硬得多,已是狠狠地貫了進去。
這個瞬間,首先感受到的是手臂的劇烈酸痛,長槊那頭重得像是與大地鎖在了一起,薛白手上的老繭被它磨得整個脫落下來,手掌裡多了兩個血淋淋的繭窩,差點沒握住槊杆。
緊接著,是撲麵而來的塵土,戰馬減速轉彎,身子傾倒,箭矢從耳邊呼嘯而過。
等薛白再次在馬背上坐起,隻覺渾身毛孔都已張開,酣暢淋漓,而他的士卒們已經大聲歡呼著,衝向敵陣。
有好一會兒工夫,薛白是顧不得思考的,他全然相信他胯下的戰馬,任由帶著他穿過沙場。
在他身後,舉旗的騎士已追了上來,大旗展開,“大唐北平郡王”幾個大字第一次招搖於戰場之上。
擊敗叛軍當然不容易,但薛白很清楚自己出城的目的,他是為了接應信使,因此並不與叛軍纏鬥,一輪衝鋒打亂了叛軍的陣列,待援軍的哨馬突圍過來了,他很快便下令收兵。
鳴金聲起,叛軍還想要追,城頭上當即以砲車向叛軍陣中擲出石塊。
奔到吊橋前,薛白勒住戰馬,容它去嚼著地上的草,一人一馬,都感覺到了歡快。
這或許是援軍最先帶來的改變,給予了他們信心與希望。
~~
“來的是嚴武、高適,帶了五千餘西川軍,如今駐紮在扶風縣。”
“太少了啊。”
是夜,薛白與王難得再次對著地圖議論,有驚喜,也有憂慮。
王難得抓了一把兵棋代表叛軍,灑在薛白擺的那枚代表援軍的兵棋上,道:“這點兵力,叛軍一次衝鋒就能擊潰。甚至都不需要叛軍調動太多兵力。隻要有千餘兵馬西進,很快就能探明西川軍的虛實。”
薛白道:“我認同伱的判斷,出於軍事考慮,這點兵力意義不大。可崔乾佑並不是一個隻管打仗的莽夫,他還得考慮得更多,既有援兵來,便能說明我們在長安城的聖人是真的,既然如此,那李亨為何敢在靈武稱帝,能鎮得住西北大軍嗎?崔乾佑必然不敢讓這支兵馬抵達長安,否則讓聖人親自激勵了大唐邊軍,他眼下的優勢就蕩然無存了。另外,安慶緒不可能給他太多時間,那麼,崔乾佑很可能想要一戰殲滅唐軍主力。”
“希望如此。”
王難得當然也希望儘早退敵,怕再拖下去他的士卒都要餓垮了。
他一夜都未睡,在城樓上坐著,望著長安城外。天明時,他眯著眼看去,還真見到了有數千騎叛軍由東至西,沿渭水西向。
“果然動了。”王難得一回頭,見是薛白也來了,道:“可惜,我們牽動的叛軍兵力還不多。”
“開始動了就好,我相信,天下各地還有很多官員將領在關注著長安局勢。一旦我們動起來,想必很快就會有反應。”
~~
扶風縣。
嚴武率著西川兵馬入城之後,隻派了數十騎精騎往長安給薛白傳遞信息,他卻沒有再讓主力行進。之後,他寫了許多封信,分彆遣使遞往平涼。
忙過這些,他便命令士卒四處征糧、募兵,驅使著民壯們加固扶風城牆。
高適對此是有些不滿的,趕到嚴武麵前質問他為何擄掠百姓,強征丁口。對此,嚴武的反應有些不耐。
“慈不掌兵,這些口糧我若不征,叛軍來了也會搜刮得一乾二淨,若叛亂久不平定,便是你想要的對百姓好嗎?”
高適心中不忍,可在道理上辯不過嚴武,隻好攤開地圖,說起正事來。
“哨馬回報,已有小股叛軍過來了,人數不多,該與我們相當。”
“我知道。”
高適道:“我等或可設伏,待他們過渭水時半渡而擊,擊敗叛軍這支先鋒,其必派更多兵馬前來,可牽製一部分叛軍,給長安、河東兵馬製造戰機。”
“不可。”嚴武卻是搖了搖頭,態度強硬。
“為何?”
“我說不可便是不可。”
“季鷹啊,事關社稷安危。”兩人官職相當,高適年歲長於嚴武,喚著他的字,道:“你也知道,長安城很快要守不住了。”
“我隻與你解釋一次,往後我再下令,你隻管照做,能做到嗎?”
“你若能說服得了我。”
嚴武這才道:“我軍遠來,力疲,兵少,馬匹戰力皆不如叛軍,冒然出城野戰,稍有不順,可還增派兵馬?到時叛軍一眼便看出我方虛實。”
他指點著地圖,又道:“而今我據扶風、歧山、陳倉諸城,大肆募兵征糧,聲勢浩大,反而可讓叛軍摸不準。他若攻來,我避城不戰,他若不來,我聲望愈大,則各地勤王兵馬自當效仿,蜂擁而至。”
“可長安城萬一守不住。”高適依舊憂慮,“我們當儘快給叛軍施壓,牽製更多叛軍兵力。”
“故而,我給忠王寫了封信。”
高適搖了搖頭,道:“忠王隻怕不會派兵來支援。”
“我並非請他派兵支援。”嚴武正色,厲聲道:“而是去信質問他與西北諸將為何不救聖人!”
“當此時節,猶在互相指責,隻怕不是好事,禍起蕭牆,反而耽誤了平叛……”
“但隻有如此,忠王才會儘快派兵前來。”嚴武道,“因為我大造聲勢,連忠王也不知我到底帶了多少人馬。而且,陳倉道被我堵了,他便斷了與天下各州縣的聯係,必須儘快出兵震懾我。”
高適微微一愣,已然明白過來,不由再次打量著眼前的嚴武。
觀高適自己,大器晚成,養成了沉穩的性格,凡事考慮得十分周全。嚴武卻與他完全不同,性情狂傲,行事一言而決,不理會旁人意見,且敢於得罪任何人。
他竟是要冒犯已經稱帝的李亨,逼李亨派兵來威懾他,甚至是征討他。
如此一來,必然會有一支兵馬東出隴山,回到關中,搶占陳倉、歧山、扶風諸城。到時自然會進入叛軍的視野之內。
“但,忠王若是下令攻打我們又如何?”高適沉吟道,“可莫要還沒來得及讓叛軍以為大唐王師已至,我們與忠王就先廝殺起來了。”
“不會。”
嚴武非常肯定,道:“忠王不敢。”
他用的這“不敢”二字引起了高適的興趣,問道:“何以見得?”
“你看忠王稱帝了,可靈武朝廷草創,能有幾個官員。不提你我率五千精兵,僅憑我們這份率先勤王的忠誠聲望,忠王誓必要先拉攏我們。如此一來,薛白需要我們達成的戰略目的也就達到了。”
說罷,嚴武拍了拍高適的肩,道:“總之聽我的,萬不可與叛軍野戰。欲平叛,必斷其後路,方可逼降數萬北兵,複為大唐所用。”
他的語氣自信昂揚,絲毫不認為自己年輕官微。
高適點點頭,沉默不語,思忖著這計策當中的可行性,道:“我與安西軍節度判官岑參是至交好友,倘若到時能見他一麵便好了。”
~~
入夜,從高高的秦嶺上舉著千裡鏡望去,能望到長安城上方再次有煙花綻起。
自從有援軍的哨馬入城,這已是連著三夜能看到煙花了,就連叛軍也知道那是通知周遭援軍勤王的信號。或也可以說,那是反擊的號角。
那麼,與薛白早已有聯絡的舊部自然是更能明白該怎麼做。
次日便有勇士穿行於山林中,到了嶢關以南,把消息遞到了老涼手中。
“來了!”
老涼甚至都不問叛軍還有多少人圍著長安,得到消息,第一時間便派人南下,聯絡南陽太守魯炅,請求更多兵馬支援。
另一方麵,他也知道這些為官者顧慮多,要堅定他們的信心,還得先打出聲勢來。
於是,一張早已被翻爛的地圖再次被攤開。
老涼招了招手,身邊並沒有什麼名將,隻有樊牢、餘二娃、趙餘糧這樣的泥腳子。
“很簡單,我們拿下嶢關,佯攻藍田縣城,到時叛軍會以為我們是大股的南陽官兵,必全力救藍田縣。而我們走山路,繞過驪山,奇襲華陰。”
“叛軍騎兵眾多,我們隻有這點人手,即便拿下華陰,如何拿下潼關?”
“不急,打出聲勢,使他們疲於奔命就好,彆忘了還有河東的勤王兵馬。”老涼道:“蟻多咬死雀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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