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軍大營當中已在籌備慶功宴,殺了許多牛羊炙烤。
整夜都有香味彌漫,激勵著士卒們奮勇作戰,將官們也在不停放聲鼓舞。
“破城之後,金帛女子,予取予求!”
崔乾佑登上戰台,望著遠處的火光,頗心疼折損的精銳,但有付出就會有回報,他相信長安城很快就要被攻破。
等又迎來了一次天亮,這已是他下令不惜代價猛攻的第三天,夜裡烤的羊肉已經冷了,油脂也已凝固。
“將軍,慶功宴?”
“急什麼,快了。”
從燕軍的角度看,確實是快要拿下長安了,城頭上的守軍已經越來越難擊退攀爬而上的燕軍士卒,此時,已有一隊人在城頭上站穩了腳跟,排成隊列,接應著更多的士卒登城。
那是在春明門往南三百步的一段城牆,城牆下的護城河已經被屍體填平了。燕軍的旗幟已在城上高高豎起,隻需要再攀上去一兩百人,也許就可以攻進去,打開城門。
然而,城上的守將卻是把大唐天子給請了出來,禦駕親征,鼓舞了不少士氣。城頭上的燕軍一時難以寸進,反而有了被驅下城的趨勢。
這是唐軍最後的辦法,接下來就隻能束手就擒了。
崔乾佑見此一幕,略略思量,招過一名親兵,低聲吩咐了幾句,遞過一封書信。
那親兵遂策馬往城上趕去,踏過那滿是屍體的護城河,矮身從一麵麵盾牌下方穿過,嘴裡嚷著“我先上”,抓著雲梯便往上攀。
長安城的外城牆是用青磚築成,以紫砂塗就,很是堅固。燕軍攻城這麼久,也隻以砲石、箭矢在上麵留下大大小小的傷痕。牆高三丈,有六個人那麼高,城牆上還鑲著許多的鷂子頭,十分礙事。
他避開鷂子頭,抓住城垛,終於站上了城頭的雉堞,視野豁然開朗。
城牆上方的空間極大,足有四丈寬,燕軍與唐軍正在此擺開陣勢廝殺。他竟是沒有跳下雉堞,而是高聲大喊道:“爾等可想聽李亨給我元帥的信?!”
~~
一座箭樓內,王韞秀一箭射出,正中一名叛軍士卒的脖頸。
她又從背後拔出一支箭來,對準了站在城頭雉堞上大喊的那名叛軍,正要放箭。
“且慢!”
元載趕到她身旁,拿手去壓她的胳膊。
然而,王韞秀並不理會,“嗖”的一聲,手中的箭矢已激射而去。
“噗。”
箭矢刺透了那叛軍士卒展開的書信,直接貫進他的左邊眼珠,他往後一栽,當即跌落下了高高的城牆。
元載一愣,道:“你做什麼?!”
“隨我殺敵!”
王韞秀並不理會,快走兩步,換了一個箭窗,又去射殺另一人。
元載攔她不住,想了想,轉身,快步衝出箭樓,扯過一名士卒喝問道:“北平王呢?!”
“那裡!”
元載目光看去,吃了一驚,隻見薛白的旗幟就在城頭上,豎在一排木幔之後。木幔就是能活動的臨時城牆,如果城牆被攻占了,可用它來阻擋敵軍。
此時,薛白正親自指揮著推進木幔,同時還有守軍端著遊火箱,不斷地以火攻驅趕叛軍。
元載猶豫片刻,搶過一麵圓盾,便匆匆往那邊趕去。
“堅持住,擊退這波攻勢!”
舉著圓盾趕到近處元載一把拉住薛白,道:“北平王,我有話與你說!”
“先推!”薛白喝令道。
元載隻好伸手,跟著他推著一輛刀車。
刀車與木幔很像,稍輕便些,兩輪車上立著木牆,對敵的那一麵上密密麻麻地布滿了刀槍兵刃。
“用力,快!”
他們加快腳步,狠狠地把刀車撞在了敵兵身上,一陣慘叫之後,密密麻麻都是刀斧砍在木牆上的聲音,離元載不到兩寸。
之後,木幔頂上,守軍終於穩住了這段城牆。
“北平王,安化門請援!”
薛白甚至來不及喘氣,又轉身往南麵趕去。元載快步跟著,道:“北平王方才聽到了嗎?李亨給崔乾佑寫了信。”
“聽到了。”
“我或能揣測到一些內容。”
“說。”
元載道:“首先,這必是一封招降信,以李亨的身份,不可能與乾崔佑說其它,必然是封官許諾,命乾崔佑撥亂反正;其次,崔乾佑既派人把這封信告訴你,其中一定有對你十分不利之事。”
“這不是早便知曉的嗎?”薛白不以為意。
“重要的是崔乾佑對你的態度。”元載道:“你既已斬殺了他的使者一次,他還要再派人來。可見他對你是有誠意的。”
“不必理會,守住長安即可。”
元載語氣誠懇地道:“今日所言,非為我貪生怕死,實出於為你考慮……伱我都清楚,崔乾佑之所以遞這封信,說明你的計劃已經敗了!你想利用西北邊軍虛張聲勢,狐假虎威,已經被他看破了!”
薛白翻身上馬,繼續往南城而走,卻沒有叱責元載什麼。
元載遂繼續追上,問道:“若長安守不住,你如何做?”
“長安城有一百零八坊,各坊皆有坊牆。各坊之外,還有皇城,叛軍即使是攻入城門,要想完全拿下長安,也並非那般容易。”
“拖延有何用?”
“我隻要能比崔乾佑撐得久就行。”
“便是守住了長安又如何?李亨大軍殺來,能擋得住嗎?”
薛白沉默了片刻,道:“等守住了,再談此事。”
“等城破了就晚了!當此時節,崔乾佑兩次遣使,必有‘合則兩利’之事。一言以蔽之,崔乾佑想與你一起對抗李亨。”
元載非常確信這個判斷,所以先前才攔著王韞秀放箭,可惜她太過彪悍了。
他忽然伸手拉過薛白的韁繩,道:“我並非勸你投降。而是局麵到了這地步,我們不能意氣用事,得冷靜下來,尋一條最妥當的出路。哪怕隻談如何保住滿城百姓,堅守真的還是最好的辦法嗎?城破了,叛軍勢必燒殺搶掠;但談妥了,還有保住他們的希望。”
不等薛白駁叱他,他近前了些,接著又道:“北平王,我知道你這些年忍辱負重為的是什麼,平冤昭雪不夠,你當再造大唐。元載雖出身貧寒、功利心重,承蒙不棄,願鞍前馬後,出生入死。若長安能守住,我願把屍體填在城門內,再所不惜,可我首先得為你考慮啊。對你,對長安城而言,與崔乾佑談談才有希望,我願冒死去充當這個使者。”
仿佛是回到了當年討得王韞秀歡心的時候,元載的話語愈發真誠。
他認為憑這番話足以說服薛白了,薛白也該明白他說的是對的。從西魏到北周,從隋到唐,天下紛爭看似混亂,可實際上掌權的不還是那些人,打仗也好,商談也罷,無非都隻是利益分配的手段。
然而,薛白卻是搖了搖頭,扯回韁繩,驅馬走了。
“我連讓他們當藩鎮都接受不了,何況是奉他為主。”
元載追上,問道:“北平王擅骨牌,喜歡賭博嗎?”
“我從不賭博。”
“我卻覺得你是摴蒱的好手。”元載道,“長安孤城,聖人出奔,這麼爛的點數,我們已詐得崔乾佑願意拿出一部分籌碼,該見好就收了。”
薛白想了想,反問道:“倘若這一把,我們能全贏呢?”
元載愣了片刻,搖頭道:“崔乾佑不是虛張聲勢的人,他示弱,拿出誠意,恰說明他勝券在握。”
“他詐你,他的點數沒你想象的那麼高,我們能全贏。”
~~
夕陽一點點把長安城的陰影拉長,漸漸觸及到了崔乾佑的腳下。
崔乾佑隻要往前邁一步,就能踏進長安城的陰影裡了。
他已經把他的大纛押到了離城門僅有一箭遠的地方,還親自開弓射死了一名守城的兵士。
終於。
“攻破城門了!”
緊閉了三個多月的城門終於在燕軍的猛烈攻勢下被打開。
崔乾佑不由自主地往前一步,同時喝令道:“殺進去!”
號角聲大作,燕軍士氣振天。
可是,又有哨馬從東邊趕過來了,附在崔乾佑耳邊,極小聲地說了兩句。
“兩麵夾擊……潼關……”
崔乾佑用力握了握拳頭,問道:“還有多久?”
“最快的話,明日清晨。”
“再探。”
回過頭來,崔乾佑臉上已恢複了平靜,招過另一名心腹,問道:“田承嗣有新的消息嗎?”
“沒有,想必唐軍守城避戰,暫時未攻下城池。”
“先殺入長安……”
“嘭!”
隨著這句話,一麵巨大的槎碑已猛地從城門內砸了下來。
槎碑也叫“千斤閘”,乃是用滑車懸在城門洞上方的一塊巨木,厚五寸,外麵包著鐵皮。在城門被攻破的時候用的,這一下猛地砸落,直把六七個叛軍斬成兩段。
崔乾佑不由心煩,但城門都攻破了,這一道槎碑根本不算什麼。
“撞開它!”
於是,燕軍推著撞車,奔向了那座槎碑。
崔乾佑卻是抬起頭,目光落向了城門樓,尋找著薛白的旗幟。嘴裡輕聲地自言自語道:“冥頑不靈。”
“元帥,聖旨到了。”
“怎麼來的?”崔乾佑的第一反應竟是有些訝異,問道:“使者如何過得陝郡?”
“似乎……是李光弼放過來了。”
崔乾佑抬了抬手,道:“扣在營內,待拿下長安再接旨。”
他整個人都已經被包裹在了長安城的陰影當中,眼神卻還是非常的銳利,帶著賭徒的貪婪、自信。
槎碑被轟然撞碎,士卒們擁入城內,同時,也有將領返身回來,趕到崔乾佑麵前,稟道:“元帥,內城門的槎碑也放下了,末將還看到,唐軍在城內豎了木柵。”
“木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