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國忠死後的第十八天,薛白將一封聖旨遞在李光弼手裡。
彼時,李光弼正在馬廄裡親自俯身下去,用手指檢查著他的戰馬的糞便,觀察馬匹的健康狀況,事關行軍打仗時的安危,他不願假手於人,自也顧不得臟不臟。
“不先洗手嗎?”當李光弼伸出雙手要接過聖旨,薛白忽然這般問了一句,表露出了一種對聖人的敬意,“這可是聖旨。”
“是我失禮了。”
李光弼略有些尷尬,把手在戰袍上擦了擦,吩咐親兵去打水來。
薛白隻是開個玩笑,淺淺地諷刺一下李光弼的所謂的忠君之心,重要的是,聖旨上的內容正是李隆基對他們守住長安的表彰與封賞。雖未特意提及,可既勉勵了“太子”與“北平王”,也便是承認了長安朝廷的合法性。
其中還有關於李光弼的封賞,以他取代王承業為河東節度使。至於王承業,自是罷官黜職。
“沒想到,你居然真請到了聖旨。”李光弼恭恭敬敬地領了旨,喟歎了一聲。
“說了,是我派人護送聖人到了蜀郡。”薛白的語氣理所當然,還指了指自己,道:“忠臣。至於李亨,擅自稱帝,叛逆無疑了。”
“北平王讓楊國忠假扮聖人一事,如何解釋?”
“楊國忠為保護聖人、並守衛長安,不得已而為之。他自知犯下彌天大罪,已自儘以謝天下了。”
“用燭台刺穿自己的後脖頸謝罪?”李光弼做了一個有些彆扭的動作,問道:“這樣刺?”
薛白不以為然,道:“節帥怎好擅挖他的墳?人死為大。”
說到底,在乎假冒天子的人,自有李隆基的聖旨來安撫;而不在乎繁文縟節的,隻關心長安城能守住,自是更容易站在薛白這邊。
故而,他並不打算在這些虛禮上多作糾纏,直接把話題指向李光弼最關心的實質問題。
“說正事,節帥需要的糧草,很快就會有兩批送達。一批來自漢中,經子午穀,一批來自南陽,經藍田。請節帥遣人至少陵塬駐守接應。”
少陵塬位於長安城的南效,居於滻河、潏河間的高地。因它比長安城的地勢高,又扼守了南山通道,是長安城南部屏障之一。
過去,大唐承平,少陵塬常作為達官貴人的彆業,正可以征為駐兵之地,保證接下來的糧草運輸。
談完這件事,李光弼方覺滿意,對薛白的態度也親近、信任了一些,願意邀請薛白到他的大帳裡詳談平叛的戰略規劃。
他拿出他那破舊的地圖,上麵被畫得密密麻麻,字跡又潦草,旁人根本看不懂。
“節帥學的是草聖的狂草?”薛白如今字寫得好,已有評論書法的資格。
“不敢當。”
李光弼卻沒聽出他的取笑之意,還當是誇讚。
“北平王請看,京畿二十三縣、扶風郡九縣,俱已堅壁清野。唯有金城、武功二縣被攻破,如今崔乾佑欲攻鹹陽,若他得鹹陽,必再起覬覦長安之心,而若我守住鹹陽,他必直奔潼關。而我則焚渭水諸橋,拖延其軍。”
薛白指了指渭水橋,問道:“若知他意圖,何不設伏於渭水?”
“我軍不欲決戰,隻要設伏,小勝而叛軍不退,增兵否?若不增兵,一旦叛軍騎兵纏上,小勝則為小敗。若增兵,小兵則致大敗。”李光弼臉色嚴肅,道:“哥舒翰前車之鑒,萬不可冒然出兵。”
他與王難得不同,王難得作戰喜好勇猛衝鋒,而李光弼在河北的幾場大戰幾乎都是智取,且他是真沉得住氣。
薛白認同他的戰略構想,隻是有些擔憂,道:“就像是把一隻猛獸關進了我們家中,到處都是我們的羊群。卻還得等猛獸筋疲力儘了再打它。”
“是,可最不能放它出去咬,外麵還有更多羊群。我們隻能站在桌子上,等它累了才能下場打它、馴服他。”
“我擔心夜長夢多。”薛白的手指從渭河上移開,放在了黃河上,道:“你說叛軍要攻潼關,可他們若是渡過黃河,攻太原,如何?要守黃河,兵力不能布置在西岸。”
若把兵力放在黃河西岸守,叛軍一來,直接就被叛軍吞了,得在東岸守,李光弼當然也會派遣大將。但東岸屬於河東道,太原方麵是能夠影響到黃河防線的。
薛白首先就不放心河東節度使王承業,所以借李隆基的名義把王承業罷黜。可王承業原本就投靠了李亨,一旦得知薛白手中有要罷免他的聖旨,一定會有所反抗。
“直說了吧,我擔心王承業壞事。”
李光弼問道:“北平王可是想讓我回太原宣旨?”
“關中防禦離不開李節帥。”薛白問道:“你認為誰可為河東節度副使,暫管太原?”
李光弼想了想,道:“王縉。他是太原王氏嫡係出身,名重當世。資曆、能力都夠。我在太原時,他曾協助我守城,為人甚有謀略。”
薛白當然知道王縉,那是王維的弟弟。
“李節帥與他關係不錯?”
“是。”
“那請李節帥手書一封。”薛白道:“我會請朝廷任命王縉,到時書信可一並送去。”
李光弼道:“可需我派人去?”
“那便請節帥遣一大將給我。”薛白道:“我想親自往黃河防線去一趟。”
出了李光弼的大營,薛白又去見了顏季明、元結,這兩人是特意帶了少量兵力從解縣趕來支援長安的。
雖未真出到力,可薛白正要見他們,有要事要說。
三人坐下,薛白拿出他自己的地圖,提起炭筆,隨手把關中劃了一個圈。
“這是殿下目前真正擁有的勢力範圍。”
接著,他在西邊方向又劃了個圈,道:“這是李亨目前的勢力範圍。再看這裡,河北及河南部分地域,這是叛軍的勢力範圍。”
他暫時沒有提起秦嶺,那是在平叛過程中通過功績、正統名義等手段可爭取的地方,他的手指是指到了河東,在他劃了三個圈之後,河東恰恰處於這三個圈的包圍之中。
隻簡單的三個圈,一下把河東那重要的戰略位置體現得清清楚楚。
“方才我見了李光弼,聖人封他為河東節度使;我們得把叛軍堵在黃河以東,就得布防河東;再遣一大將,出井陘,攻範陽,使安慶緒走投無路,徹底平定叛亂。”
薛白說著,手上又做了兩個動作。
他先劃了一個圈,把河東並入他們的勢力範圍,之後,再劃了一個圈,把河北、河南也包括進來。
“如此,殿下便平定了幾乎整個北方。這時再看李亨,他徒有西北邊軍,一無糧草,二無名義,必不能支撐。”
於是,方才劃給李亨的那個小圈也被包括到了他們的勢力範圍內。
京、平定叛亂、除掉李亨,那麼勢必天下歸心,到時迎回李隆基,請他退位,已是順理成章之事。
那麼,謀劃河東的重要程度,就相當於《隆中對》裡的“益州險塞,沃野千裡,天府之土,高祖因之以成帝業。”
唯一的區彆也許在於,薛白不是李琮的諸葛亮。如今彼此的關係,更像是劉封與劉備。
“聽懂了?”
顏季明、元結眼神一亮,完全明白了輔佐李琮為新君的步驟。
守住關中之後,下一步就是徹底奪取河東。
“聽懂了,”顏季明道:“我在河東募過兵。”
元結道:“整個河東的鹽都是出自解池。”
“好。”薛白道:“這裡有一封聖旨,我們還有李光弼遣來的大將,這裡還有兩道任命,河東節度判官與河東道轉運使,你們往太原一趟,拿掉王承業、拉攏王縉……”
元結道:“若王縉不可拉攏?”
薛白道:“那就拿下,他是李光弼舉薦的。”
如今他還不得不考慮李光弼的態度,所以特意讓李光弼來舉薦,儘可能地團結能夠團結的力量。
“我也會給王縉寫一封信。”薛白道,“另外,我與你們一道過黃河。”
元結問道:“去接你的紅顏知己?”
他與薛白在大理寺獄時見過李騰空前來探監,故而有此一問,卻忘了顏季明正是薛白的小舅子。
氣氛頓時有些尷尬起來。
“不是。”薛白在顏季明審視的目光下保持著鎮定,道:“儘快準備吧,事不宜遲。”
薛白在絕大部分人商議國事時,都是以一種輔佐太子殿下興複大唐的態度在說的。
哪怕有些言語有些大逆不道,也是披著一層天下公義的外衣,好比劉備說的從來都是“興複漢室”,而不是“我要當皇帝”。
即使有人窺視到薛白的野心,往往並不戳破,因眼下完全沒有到那個地步。等天下太平、李琮繼位以後再談完全來得及。
除了少數希望躋身元從功臣的人總喜歡在薛白身邊秘謀,比如元載。
“聖人雖然承認了郎君,卻沒有宣詔天下,處置李亨謀逆稱帝之罪,隻怕還藏著‘養蠱’的念頭啊。”
這“養蠱”一詞是薛白從南詔回來之後偶然提過的,元載用來形容李隆基平衡朝中勢力的權術,比如李林甫便是一隻養來對付太子的蠱,安祿山又是另一隻。
很顯然,李隆基如今又想養著李亨來對付李琮了。
元載之所以一眼看穿這點,因為李隆基答應薛白的要求並非沒有條件,他非常堅決地要讓諸王以及朝中大臣到蜀郡去。
“聖人召諸大臣南下,為的是在‘南京’建新的朝堂,而要見諸王,絕不是顧念父子親情,勢必要將諸王分封至天下各地,製衡郎君,這還是養蠱。”元載道,“我敢斷言,假以時日,一旦聖人重塑威望,必要對付郎君。”
“我知道。”薛白道:“那你說,如何是好?”
元載沉默了,他方才一番話,主要是為了向薛白表忠心。其實他心裡清楚薛白自有計較,卻沒想到會問策於他。
他沉思片刻,正要開口,薛白已舉了舉手。
“眼量放高些,莫總往下看。隻要我們拿下河東、平定叛亂,他的威望難道有可能漲得比我們還快嗎?”
“郎君明鑒,但隻怕取河東一事,李亨勢必會有所阻撓。”
薛白沉吟著,緩緩道:“我寫封信給李泌,你遣人送去。”
“喏。”元載道:“那,聖人要的大臣與諸王?”
“先安排幾個大臣去服侍聖人。”薛白道:“問問朝中誰願意去。”
元載做事很利落,次日便將一份名單遞在了薛白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