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武軍大將軍陳玄禮、門下侍中韋見素、檢校工部尚書徐安貞、兵部左侍郎劉光謙、吏部右侍郎白琪……”
薛白念了開頭幾個,頭也不抬,帶著些調侃之意問道:“這其中可有伱打壓的政敵?”
“沒有。”元載道:“我萬不敢如此,否則請郎君罷了我的官。”
“那就先放他們去蜀郡吧。”薛白道,“第二批人不急,等第二批糧食運到。”
正說著,有信使歸來,稟報稱叛軍已攻打鹹陽縣城。
才稍微平息了不到二十天的長安城,又感到了戰火的威脅。隻是這次,有李光弼這樣的大將在,城中人們的心態安定了許多。
其後兩日,李光弼坐鎮長安,派遣大將支援鹹陽,同時散出哨馬,做著叛軍攻鹹縣不下轉而奔襲潼關的準備。
京畿道就像一個兜著猛獸,任它在裡麵撞來撞去的破麻袋。
這種時候,薛白一邊配合著穩定局勢,一邊竟還在準備去往解縣。
兩日間,他不斷聽到有人跑來稟報“北平王,高將軍求見”,而他每次都是回答“不見”。直到局麵暫時穩住,而他也到了出發的時候,他遂親自到太極宮去見高力士。
其實高力士在長安是有私宅的,且如今他也不必值勤,大可回宅。但薛白到時,他正坐在宮院中的一株梨樹下發呆。
“北平王知道老奴想要說什麼吧?”
“想必是想要去蜀郡?”
“是啊。”高力士歎道:“老奴這一輩子,除了伺候聖人,做不了彆的。”
薛白道:“聖人早晚會回長安的。”
他還有一句話沒說——“聖人早晚也會換的。”
高力士道:“我們這些伺候人的,重要的不是每日具體做了多少活計,而是忠心。倘若聖人在蜀郡,我不趕過去,等聖人回來,更不需我在身邊了。聖人離不開我,我更離不開聖人。”
薛白想到了天寶六載那個上元夜,自己得高力士保護一事,原本他想把高力士保護在長安,可一方麵他不太可能做到,另一方麵,高力士也並不想要那種保護。
“放心吧。”薛白道:“我會送你到蜀郡,隻是需晚一些。”
“為何?我本該是第一個趕到聖人身邊的。”
薛白沉默了片刻,道:“我就是想拖一拖。”
高力士笑著搖了搖頭,歎息道:“還有貴妃,也必定得送到聖人身邊,這是聖人的體麵。”
薛白往太極宮外走去的時候,心裡不由在想,如今自己每天的生活就是見各個人,製定計劃、商議條件,按部就班,少有意外發生。
他忽然停下腳步,往旁邊的梨樹林看去。
隱隱地,他聽到了有曼妙的歌聲飄過來。
隻聽這一句,他已猜到是誰在唱歌了,也知道楊玉環是想與自己談談,遂止住護衛,獨自向著歌聲的方向走去。
走到一半,他卻猶豫了,最後心腸一硬,轉身離開。
隨著李隆基出現在蜀郡,楊國忠也死了,連陳玄禮與一部分宮人都被送走,禁軍被派去守城,總之太極宮已十分冷清,薛白走了一會之後,發現自己迷路了。
他傾耳去聽,發現連歌聲也聽不到了。
於是原本匆匆忙忙的腳步放緩下來,他選定一個方向,不急不緩地走著,腦中想著去解縣見李騰空之事。
說來,李騰空與楊玉環完全是兩種類型的女子……腦海中驀然浮起這個念頭就難以消下去,薛白又想到了前些日子的那個綺夢。
緊接著,他聽到身後有動靜,一回頭,愣了一下。
他看到楊玉環從長廊那邊小跑過來,她最初也是沒看到他,以一種尋找的姿態轉頭到處看著,回眸間看到他也是愣了一下,眼神瞬間從迷茫變成驚喜。
她似是容易出汗的,分明沒怎麼跑,臉頰已經有些紅了,連白晳的肩也透著紅暈。
見到薛白,她便跑到他麵前,小聲道:“怎麼這麼笨?迷路了?”
莫名其妙地一句話之後,宮娥們的聲音傳來,楊玉環連忙伸手一推,把薛白推進了旁邊的廡房當中。
“噓。”
她趴在門邊上,往外看著那些宮娥呼著“貴妃”跑過,身上的香味比往日要稍微濃一些。
薛白能看到她皮膚上膩著的微微汗水,聞了聞,訝異於她竟是連汗都是香的,且是那種讓人十分舒適的香。
“嗯?”楊玉環回過頭來,“為何這般看我?”
她用手扇了扇發熱的臉頰,因感到薛白有些不同尋常的眼神,往後退了一步,身體抵在門上。
奇怪的是,她分明已瘦了很多,動作間卻能流露出一種豐腴的美感來,說是豐腴,其實是沒有一絲一毫的贅肉感或笨拙感,而是恰到好處地展現出肉欲來。
薛白退後了一點,免得碰到她。
“你答應過我放我走。”楊玉環道:“如今不會是想把我送去蜀郡吧?”
“你想去嗎?”
楊玉環眼睛一瞪,擺出狠色,道:“當然不想,聖人既已賜死過我,我便是自由的。”
“好,你自由了。”薛白道:“你想去哪,你便去吧。”
“那些宮人看著我。”
“她們不會再限製你離開皇宮,你走吧。”
薛白說罷,轉過身,揮揮手,催促楊玉環儘快離開。
其實,他放走她會很麻煩,畢竟如今正在與李隆基談判,對方的要求裡就明確有送楊玉環到蜀郡。可君子重諾,他答應過她。
過了一會兒,楊玉環卻還沒走,反而繞到薛白麵前。
“你為何要救我?你明知聖人賜死我,我便無處可去了,為何還一次一次地救我?”
薛白正要回答,卻見她紅唇一張,有些譏諷地問了一句。
“出於孝順嗎?”
她悍妒的性子由此又顯了出來,因拿話紮了薛白一下,有些許得意,但更多的還是自傷。
薛白想了一會,沒能想到合適這情形的回答,道:“是,出於孝順。”
這句話刺痛了楊玉環,她上前,把腳踩在薛白靴子上,用力踩痛他,問道:“我很老嗎?”
薛白沒有躲閃,隻覺得她的行為十分可笑,她終於是在他麵前失去了初見時的所有光環,諸如貴妃、四大美人之一,他看懂了她,一個天生麗質的尤物,從來就沒能把握過自己的命運,可她又偏想要證明她能掌握自己命運,可悲的是,在這強權時代,她自以為的掌握命運的手段,其實還是依附於強者。
所以,他幾次救她,並不能幫助她強大。
她已離不開他了。
楊玉環又踩了兩下,抬眸想看薛白吃痛的反應,卻發現他正定定看著她。
那眼神中的了解、憐憫,像是全然看透了她,使讓她有種沒穿衣裳的羞恥之感。
她根本就不是什麼堅強獨立的女子,一輩子都是男人的附庸,能說出“離開”已是她下了大狠心,想要博取薛白的關注罷了,又能真的去到哪裡?
“好個孝子賢孫,那聖人已賜死我了,你便放我去死罷了。”
踩在薛白靴子上的繡鞋移開,楊玉環當即轉身。這已不是她第一次在他麵前尋死了,薛白當即拉住她。
“彆鬨了。”
“你為何又救我?孝順嗎?”
薛白搖了搖頭。
楊玉環遂不再掙脫,反而湊近了他,有些猶豫地,啟唇問道:“你……愛慕我嗎?”
“咚。”
一聲輕響,薛白退後時撞到了門框上。
他心中偷偷覺得是楊玉環對他有想法,那次才會逼他飲酒……從她的眼神中,他偶爾能感受到那種情意。
可她先問了出來,卻是將他置於一個有些尷尬的處境。
“是嗎?”
這答案對於楊玉環顯然很重要,她不像薛白還有很多正事分散精力。她一天到晚想的便是這些,深受折磨,迫切想要他的回答。
她遂又逼近了一步。
薛白退無可退,閉上了眼,因她總是有一種讓人迫切想把她擁入懷中的衝動,他已感到有些痛苦。
可他還是搖了搖頭。
“我不會步李隆基的後塵,我既看不起他,便不會犯和他一樣的錯誤。”
“你也認為天下大亂,是我的錯?”楊玉環的眼神頓時濕潤,“你也覺得我是禍水。”
“不是。”
薛白平心而論,帝皇好美色者多,好美色而能治好社稷者亦多。有時反而是貪權好色之心,能催促一個男人不斷地去進取。在當今的大唐風氣下,追求富貴、獵取美色才是世人眼中的大丈夫所為。
“那為何聖人因我而失了天下?”楊玉環追問道。
“他失了上進心。”薛白道。
他注視著楊玉環,突然意識到,與其說李隆基是耽於美色誤國,不如說是因為楊玉環太美,使得李隆基連在美色上都失了進取之意,於是不思改變。
國事上亦然,改革稅製又如何,還能比開元盛世更強盛嗎?
歸根結底,李隆基老了,而他還年輕……對此,楊玉環也深有感受。
她有些疑惑地問道:“那你呢?有上進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