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力士已經輕手輕腳地走了過來,道:“貴妃無事就好。”
“高將軍放心,叛軍很快便要平定了。”薛白道:“不如就在馬嵬驛稍等幾日,也許很快天下太平,便可迎聖駕歸京了。”
“那老奴也該去迎聖駕才是。”
“好啊,待李節帥破敵,便由高將軍把這喜訊報於聖人。”
說著,薛白與高力士往外走去。
“老奴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許多事不想管,卻想提醒北平王一句。”
“高將軍請講。”
“都喚我作‘阿翁’,不知有沒有資格也聽北平王這般喚老奴?”
“阿翁。”
“好啊。”高力士微微一歎,小聲道:“北平王不必瞞老奴,杜五郎的安排,老奴已經看穿了。”
“不知是什麼安排?”
“彆再故作不知了,那堂後還擺著一具屍體,想必是用來魚目混珠的?”
薛白正要解釋。
“北平王是做大事的人,眼下,正是關鍵時候,不可因小失大啊。”高力士擺了擺手,低聲道:“隻要得到聖人承認,以你如今的功勞,有什麼經天緯地的大業是辦不成的?”
薛白知道他這句話的含義,深有感觸。
高力士又道:“經此一亂,聖人難得想開了,不怪你平反了三庶人案,你又何必再觸怒他?往後,你輔佐殿下勵精圖治,我陪著聖人安度晚年,這是社稷之福。不可再因貴妃一人,而致天下大亂啊。”
這番話是有道理的,暫時於長安政權而言,得到李隆基的承認至關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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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五郎到了馬嵬驛,隻見薛白正在處置投降的叛軍。
他好奇薛白是怎麼做到一來,就招降了這麼多凶神惡煞的敵人,便找了一個機會問了一嘴。
“叛軍士卒們被圍困在長安這麼久已經很餓、很疲憊了,並不是所有人都願意且能吃到人肉的。這種情況下冒險經高原回漠北,遠不如投降。故而,我一到,他們便擒了阿史那從禮歸順。”
“就這麼簡單?”
“這是勢的累積,難處在於累積的過程。”薛白道:“滴水積成洪流很難,要衝垮河堤,不就是一瞬間的事。”
杜五郎道:“那是你,旗幟一展,他們便降了。我可是差點死了。”
“你若看明局勢,大可告訴那些同羅兵,你可帶他們‘共效朝廷,同享富貴’,能說服他們的。”
“哈。”
杜五郎心想,自己要是能做到,不就成了史書上記載的那種厲害人物了嗎?普通人,膽都嚇沒了,還去與叛軍說那些。
說話間,阿史那從禮被押來了,這人壯得厲害,身上盔甲都被摘了,顯出一身肥碩的肉。
“北平王,此前在洛陽我還不服你,這次服了,你若還敢用我,我勸服我阿爺,為你平定安慶緒,除掉李亨!”
阿史那從禮並不像表麵上看起來那樣粗豪,一番話既道了歉,又提出了自己的價值,給出了許諾,還用了激將法以免薛白“不敢”用他。
薛白卻是看都沒看他,而是看向投降的叛軍們。
“你們能迷途知返,這很好。但在我這裡,有兩種人不能寬恕!一是降而複叛,無視朝廷威嚴者;二是意欲割據,分裂大唐國土者,阿史那從禮兩者皆占,斬!”
“北平王,你就沒想過……”
“噗。”
一聲響,一顆人頭已經被劊子手提了起來。
杜五郎看得砸舌,薛白拍了拍他的肩,與他走到僻靜處,說些私事。
“你的布置,已經被高力士看出來了。”
“那怎麼辦?”
“我已經讓他手書一封,快馬遞往蜀郡,告知李隆基,隊伍稍遇耽擱,還在前進,他答應了。”
杜五郎道:“那貴妃呢?”
“你繼續護送,走陳倉道,路上慢些。”薛白道:“要不了多久,關中就能平定,到時我會派人接李隆基從子午道歸京,與你們錯開。”
“好吧,我就不該讓楊暄這個笨蛋幫我做事,教高力士看出來了。”
杜五郎遂去告訴高力士、楊玉環,他們稍等幾日將繼續出發南下,高力士十分欣慰,楊玉環卻是臉色一黯。
之後,張雲容找了個機會,小聲與杜五郎道:“貴妃要見北平王。”
“我可沒辦法。”
“貴妃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訴他。”
“那你告訴我吧。”杜五郎道:“我可以轉達給他。”
張雲容遂以一個嫌棄的眼神瞥了杜五郎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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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天氣說變就變,隨著幾聲悶雷,天降大雨。
馬嵬驛,薛白抬頭望向天外的雨簾,心知這是好事,大雨滂沱,崔乾佑更沒辦法與李光弼決戰了,叛軍隻有土崩瓦解的份。
他遂不急著趕回去,而是派人聯絡了還在扶風郡的嚴武、高適,開始收整越來越多往北逃竄的叛軍,恢複關中秩序。
耽擱了數日,好不容易等到放睛,高力士便催杜五郎出發了。
杜五郎又拖延了半日,夜裡到馬嵬驛詢問薛白。
“出發也好。”薛白道,“算時間,差不多了。”
“哦。對了,貴妃說有重要的事與你說。”
“什麼?”
“不知道。”杜五郎撓了撓頭,“沒告訴我啊。”
“去吧。”薛白歎道。
明日他也得準備回唐軍大營,其餘事,大可等平定了叛亂再談。
夜裡,薛白又做了個夢。
他夢到自己喝醉了,給楊玉環念上次沒念完的長詩,忽然,被她那溫軟的身體壓住,他想推開她。後來,夢中的場景便迷迷糊糊的。
依稀又聽到了她那句嘲諷。
“你反正不能生孩子。”
“能。”
“可我不能,你怕什麼?”
夢境愈發的綺麗。
夢境也愈發模糊,他隻記得一些具象的東西,優美的脖頸處以細繩係著鴛鴦兜子,輕紗披帛皺如雲一般透出凝脂般的肌膚,玉趾上勾著的紅色舞鞋晃了晃,掉落在地上。
他似乎還在夢中念了詩。
“雲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
一覺醒來,薛白揉了揉頭,看向身處的馬嵬驛,知道自己又做了個夢,也確實隻是做了個夢而已。
出了住處,抬頭看去,他看到自己的旗幟,上麵大書著他的爵號“北平郡王”。
他是皇孫,他是北平郡王,為謀劃這個身份,他付出了太多,絕不可能為任何人舍棄。天下之大,唯獨楊玉環,他不能碰。
薛白遂翻身上馬,走到他的大旗下。
“出發!”
他知道楊玉環也已出發去往蜀郡,他卻沒有回頭,準備往白馬寺,立一樁大功業。高力士說的不錯,天下大事,不能因為一女子而誤。
風吹大旗,馬蹄聲陣陣。
“駕!駕!”
行了大半日,西邊有快馬狂奔而來,因被薛白的隊伍阻了速度而大喊起來。
“五百裡加急!”
“北平王在此,何事?!”
薛白勒住韁繩,回過頭去,隻見一名信使被帶了過來。
他遂問道:“何處消息?”
“山頭先生消息。”
薛白臉色頓時凝重起來。
“聖人已自稱太上皇,遣韋見素、崔圓持印符至靈武,承認忠王繼位,下旨廢慶王儲君,否認北平王之身份。今靈武已聚集安西、朔方、河西、隴右、回紇等兵馬二十萬,隨時東進,討伐……叛逆!”
“誰是叛逆?”
薛白這是明知故問了。
他當然明白,李隆基、李亨一定知道他已經快要平定安慶緒,故而才會突然翻臉。
縱觀這場叛亂,那對父子但凡能有一點失誤,也許就能讓大唐繼續繁盛一百年。
偏偏他們始終都在精心謀劃,以極敏銳的嗅覺捕捉著任何威脅,隻要是能威脅到他們個人地位的風吹草動,永遠逃不過他們的眼睛。
情況永遠會直轉急下。
無數人拚死拚活,想阻止叛亂、想把叛亂壓在河北以內、壓在潼關以內、壓在關中以內……沒有用。
可笑的是,高力士還勸薛白不能因一個女子而誤了社稷,這就是徹頭徹尾的謊言,一個女子根本就不可能害得了天下,李隆基甚至都不願意等到楊玉環抵達蜀郡再下旨。
想來,李隆基覺得薛白還會再談條件,還打算一會扶持李琮、一會扶持李亨,借力打力,像是養著幾隻互相爭鬥的蠱。
薛白卻要跳出蠱盒了。
他已深切明白繼續顧全大局,大局也不會好。
“聖人不死,大盜不止。”
他喃喃著,在心中下了決心。
反了!
“轟。”
天空中忽然一聲悶雷,又要下雨了。
薛白抬頭看向那低沉的烏雲,心想下一步怎麼做,是先去長安,讓李琮稱帝,還是先去白馬寺,親自招降叛軍?
想了想,他猛地調轉馬頭,驅馬狂奔起來。
豆大的雨點砸落,雨中奔馳著的薛白卻覺得自己的心境從來沒有這麼開闊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