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琯毫無軍旅經驗,轉頭看向一眾幕僚,偏他們也是第一次經曆戰陣,手足無措。唯有魏少遊提出建議,該遣人去問郭子儀、封常清、仆固懷恩等宿將。
對此,房琯有些猶豫,他知李亨就是不想用那些大將,才會點他這個唯一能鎮住他們的宰相為統帥,倘若去問他們,那宰相的威望何在?
沒等他猶豫大久,局勢已經愈發不可收拾了。
“快看,朔方軍撤軍了!”
鳴金聲大作,房琯轉頭看去,竟見那些邊軍將領們不等他的命令,徑直撤軍了。
“快撤!”
房琯連忙大呼,下令撤兵。
董庭蘭見狀連忙抱起琴準備跟著跑,可眾人擁擠著出了大帳,很快將他甩在最後。他想了想,卻是不走了,重新把琴在案幾上擺好坐下。
坐了一會兒,聽著外麵的呼喝,他心中亦有不安,乾脆繼續撚起琴弦彈起來,彈得依舊是那首《赤壁》。
一曲未罷,有人掀簾走了進來,卻是魏少遊、賈至二人。
兩人也不說話,重新坐下聽琴,末了,魏少遊拍膝吟道:“二龍爭戰決雌雄,赤壁樓船掃地空。烈火張天照雲海,周瑜於此破曹公。”
“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王難得眼看風助火勢,念了一句既應景又不應景的詩,當即親自追。
此前,薛白早已讓兩翼的騎兵保存體力,正是留待此時追殺。他們驅趕著潰逃的叛軍,勒令士卒們跪在道路邊投降,接連射殺了幾個敢於反抗的將領。
追到鹹陽橋附近時,正遇到房琯。
“房琯,哪裡走?!”
王難得一聲大喝,房琯不停下,還敢繼續向前逃。王難得也不客氣,張弓搭箭,一箭射去,正中房琯身後的李揖。
李揖正推著房琯上橋,這一箭正中他肺腑,他喘不上氣來,連忙嘶叫。周圍的士卒們駭然色變,連忙擁著房琯逃過鹹陽橋,卻也將李揖踩死在地。
王難得見未射死房琯,正要繼續追趕,迎麵遇到一支西北軍來援,看旗號卻是仆固懷恩。
恰此時,他身後也是鳴金聲大作。
王難得大感詫異,不知薛白為何此時要他收兵。
他與薛白很有默契,雖有疑惑,卻還是不折不扣地執行命令,當即押著俘虜後撤。行到皂河,遠遠便見一支騎兵奔襲而來,速度極快。
“列陣!”
王難得是百戰之將,隻遠遠一聽就知道來的不是易與之輩,連忙下令嚴陣以待。但對方就是想突襲他後方,須臾已衝到了他近前,那竟是一支數千人的回紇騎兵。
回紇人生於苦寒之地,騎射精湛,且是一人帶兩馬至四馬,機動性極強,可謂是“風馳電掣,往來如飛”。王難得的哨馬、薛白的千裡鏡都沒在戰前看到他們,而他們卻能飛快趕到戰場。
這些騎兵大多者披輕甲,武器以弓箭為主,“控弦鳴鏑,弓馬是憑”,抵達戰場後並不立即衝撞,而是隔著一箭距離,以弓箭對王難得麾下士卒造成傷殺。
如此一來,雖還未交戰,士卒們對回紇騎兵就已生怯意。
正此時,薛白親自領兵來救,掩護王難得側冀,同時城頭上旗幟搖晃,呐喊不已。
回紇騎兵本就是為了阻止他們追擊房琯,也不戀戰,緩緩退去,但其軍中卻有人大喊道:“大唐雄師,不過如此!”
隨著這句話,回紇人紛紛吹起口哨,滿是不屑之意。
薛白凝視著那杆大旗,臉色鄭重,並不言語。
是役,清點戰果,長安軍殺敵千餘,俘虜四萬,繳獲牛羊四千頭,糧草、盔甲、輜重無算,是不折不扣的大勝。
“萬勝!萬勝!”
軍中歡呼不已,薛白很快便忙著收容、整編俘虜,很快,見到了魏少遊、賈至、董庭蘭等人。
“罪人拜見大王,恭賀大王此戰大捷。”
薛白正需招攬李亨那邊的官員,對於投降者必須要恩待,遂親自上前扶起他們。
董庭蘭隻是一個琴師,魏少遊、賈至卻算是李亨那邊的重臣,薛白很快向他們了解起情況,首先問起的便是那些回紇騎兵是如何回事。
對此,賈至還不甚清楚,魏少遊卻知此事底細,長歎一聲,道:“忠王把長安、洛陽的金帛子女許給了回紇人,換得了他們的鼎力襄助啊。”
聞言,薛白臉色一沉。
房琯一路奔逃,入夜後終於止住了潰勢,收攏殘兵,隻得了數千人。
他沒有信心能繼續節製住那些武將,便打算先逃回鳳翔,以免再敗。可想到高仙芝的遭遇,心中也是踟躇,遂連忙去找了監軍邢延恩商議。
“房公久負盛名,怎能一戰敗成這樣呢?!”邢延恩一見麵就喋喋不休地踹腳抱怨,手中的蘭花指幾次指到房琯臉上。
房琯身為宰相,有求於人,卻也隻能在這宦官麵前唯唯諾諾,道:“薛逆奸計百出,老夫一時不察,還請中使相救。”
刑廷恩原本確實想把戰敗的責任推到房琯身上,但轉念一想,能與這宰相打好關係也不錯,往後內朝、外朝彼此有個照應,遂咳了兩聲,開口出了一個主意。
“老奴了解聖人,他最是心軟、重感情。相公隻需要負荊請罪,聖人必不責罰。但有一點,此番戰敗,責任在誰?”
房琯一向是正人君子,不知這些彎彎繞繞,默然不語。
刑延恩隻好教他,道:“相公把兵馬分為三路,自與李光進領北路。而今次決戰,楊希文、劉悊兩路大軍,貽誤戰機,沒有及時殺上,方是大敗的根由啊。”
房琯知刑延恩這是在庇護自己,無可奈何,隻好歎息著應了。
商議妥當,眾人遂率著殘兵敗將返回鳳翔,一路上都能看到敗逃的兵士,房琯也無力繼續收攏。
馬不停蹄趕回鳳翔,刑廷恩先回行宮,房琯則袒肉負荊,再去向李亨請罪。
“房卿說什麼?”
李亨對房琯是寄予了厚望的,聞言許久沒能反應過來,之後身子晃了晃,喃喃道:“那是二十萬大軍啊,房卿一戰即慘敗至此?”
他並非不能接受敗績,可實在想不到如何能敗得這麼輕易、這麼迅速。就是他下令讓二十萬大軍到長安跑個來回,也不會有這般快。
“臣……死罪!”
房琯拜倒在地,無話可說。
李輔國則適時在一旁提醒道:“陛下,刑延恩也回來了,陛下是否聽聽他如何說。”
其實聽與不聽,區彆也不大了,李亨是冒著巨大的阻力才欽點的統帥,如今敗成這樣,含著淚也得咽下去。他踉蹌了兩步,上前,親自扶起房琯,接下房琯背上的荊條,丟到一旁,親手把房琯的衣袍拉起來。
“房卿不必自責,朕不怪你。”
說完這句話,李亨覺得嘴裡發苦得厲害,頭昏腦漲,恨不能暈過去。
“隻盼你能收拾散卒,更圖進取,更圖進取。”
薛白一直忙著收編俘虜,鞏固戰果。
他並沒有把俘虜來的四萬人全部編入軍中,其中有很多是李亨剛招募的男丁,戰力並不強,而長安城的糧草已經很緊缺了,遂將他們送往河東、河南進行屯田或是力役,過程中難保不會有人逃回河隴、朔方,便當是替他宣揚長安朝廷的仁德吧。
而精銳兵力大概有一萬三千人,薛白將他們與一部分禁軍、範陽降卒打散整編,共計六萬人,駐紮於長安。
這種情況下,他其實很需要李光弼這種威風赫赫並且治軍嚴厲的大將來統帥這樣一支兵馬,能迅速轉化為戰力。而除了李光弼,長安城中也隻有他這個名望甚著的雍王,能夠鎮住這支兵馬,可要想如臂使指卻很困難。
彆的不說,目前他就不敢單獨派田承嗣領軍作戰。
出於這些考慮,在長安與河東、河南之間的糧道還沒被切斷的情況下,薛白並不著急乘勝追擊,首要做的是穩住局麵。
但就在鹹陽橋大勝房琯之後的二十餘日後,卻有一樁意外之喜。
“報雍王,有敵軍領兵來降了!”
這並不是第一批前來歸降的將領,依慣例,薛白都是讓他們去甲卸兵入城拜見。
“罪人楊希文,拜見大王。”
“罪人劉悊,拜見大王。”
薛白道:“你兩人是房琯麾下大將,官職不低,為何來降?”
楊希文叩首道:“房琯隻知文學,不通軍旅,一朝喪師,卻要拿我與劉悊頂罪。忠王識人不明,非良主,我等願投陛下與雍王!”
他倒是說了一句心裡話,他根本就不在乎兩個皇子誰更正統一些,隻看誰更值得投靠。
薛白道:“李亨何止識人不明,資回紇以壯膽,方敢來戰,其敗乃天注定,你等棄暗投明不晩。”
“願為雍王馬首是瞻!”
薛白收了降將,當即又問鳳翔局勢。
兩人出逃之前倒是聽說了一些,李亨已命廣平王李俶為元帥,以郭子儀為副元帥,收攏散兵,重整旗鼓,準備再次兵分三路攻打長安。
“哪三路?”
“末將也不知。”楊希文道:“隻知仆固懷恩已領兵北上,似往邠州、坊州方向去了。這次,似乎是用了李泌之謀。”
薛白目光微微一凝,他最擔心的不是李亨強攻長安,而是切斷長安後勤,如今,他最擔心的情況出現了。
但好在李光弼已先行一步,隻希望房琯這場大敗,能拖住李亨更多的時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