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願代節帥死。”
一刀又一刀,那名叫張光晟的士卒接連劃了二十餘刀,把自己的臉劃得血肉模糊,嚇得吳元孜膽戰心驚,也使得顏真卿、樊牢等人動容。
“顏司馬,你說句話啊。”
顏真卿長歎一聲,道:“就請中使回長安以後說,高仙芝無顏麵聖,割麵謝罪了吧。”
是日,隨著吳元孜一聲“斬”,一顆血淋淋的人頭從潼關城垛處落下,掉在沙地當中,滾了滾。
高仙芝手持一把匕首,指向他那張以俊美著稱的臉,一刀、一刀……直到把自己割得形如鬼魅。吳元孜確認不會有人能認出他,方才敢放他離開。
“今割麵以謝陛下。”
高仙芝喃喃了一句,從張光晟的屍體裡掏出一枚安西軍的牒牌。
從此,他便成了張光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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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就聽罷樊牢的述說,先是不信,再看了看麵前的張光晟,恍若夢中。
他在馬前拜倒下來,道:“若封節帥得知此事,一定會欣喜若狂的,還有李嗣業,他若是再見了節帥,都不知能喜成什麼樣。”
“你呢?”張光晟問道。
“自是欣喜。”
“你想平定賊寇,還是想立擁立之功?”張光晟再次問道,語氣有些冷峻。
麵對當年在西域的同袍,他並不顯得熱情,反而有些提防之意。他並不在乎是哪個皇子奪得皇位,他隻在乎自己沒守住洛陽,就必須馬踏範陽、平定賊寇,贏回失去的尊嚴。
守住長安的慶王,自然比逃到朔方的忠王要合他的心意。
薛白冷眼旁觀著,等著武就的反應。
於薛白而言,張光晟是他一張很大的底牌,不僅是勇猛善戰,能獨擋一麵,還有著相當高的威望。他正是派他到上黨,說服了曾經在他麾下的安西軍名將程昂,讓程昂出兵河北,逼走安慶緒。
之所以敢奇襲鳳翔,也正是因為有這個曾經奇襲小勃律的一代名將。
繞道九成宮、繞道隴州、冒充安西軍,這種種主意在薛白看來是太過冒險的,反而是張光晟一心要複刻他在西域的輝煌,強烈慫恿薛白這麼做。今日這一千人,恰似當年攻阿弩越城的席元慶兵馬。
當然,有一個看似更便利的辦法,就是讓張光晟直接去見封常清、李嗣業,也許能說服他們反戈。但隻是也許,畢竟個人之間的關係再好,未必能左右大事上的決定。這些年,他們都已見識過太多為了權力的背叛。
眼下連能否說服武就都不好說。
許久,武就終於應道:“願隨節帥效犬馬之勞。”
當年他曾替安西軍招募薛白,如今,他們終於可以並肩作戰了。
於是,隊伍繼續押著糧草往西京鳳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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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翔。
城門處,武就有些緊張地遞過了牌符與公文,道:“安西軍判官武就,前來運糧。”
他並不認為自己能輕易詐開城門,因為他們這支隊伍偽裝得並不是很好。士卒彪悍,馬匹奇駿,帶的糧少卻人人披甲,守城的將領隻要留心觀察,很可能就要識破。
要知道,如今這座城池,可是彙聚了許多的當世名將。
但沒辦法,軍情緊急,薛白沒有時間再耗下去,否則回紇騎兵就要回師了。
“總算運來糧草了。”
今日責任城中守事的將領名為孔德耀,原是禁軍中的校將,巴結了李輔國而入了李亨的眼,授了金吾將軍,負責西京防備。
當然,金吾將軍之上還有金吾大將軍,那金吾大將軍原是個驍將,在西逃的路上追隨李倓,戰必爭先,護衛了李亨的安全,但前幾日已經被罷免了,自然是因為牽扯到李倓想要謀害兄長的大案。
孔德耀這兩日正忙著清洗軍中不服自己的人,連續換了好幾員將領,正愁不能賞賜心腹,眼看有糧草送到,便想利用權職之便扣下來一些。
畢竟之後還要給李輔國送禮。
“運到那個糧倉。”孔德耀遂抬手一指。
武就沒想到這般輕易就能蒙混過去,反而愣了一刹那,然後揮手讓隊伍運糧入城。
於是,一列列精銳騎兵緩緩穿過城洞,直到千餘人都入了城,孔德耀才問道:“糧草呢?就這麼一點?”
“後麵還有。”張光晟抬手一指西麵。
孔德耀於是伸長了脖子去看,皺眉道:“有嗎?”
陽光映在刀上,光芒一閃。
“噗。”
一聲響,張光晟已把孔德耀的頭提在手裡,大喊道:“王師平叛!不想附逆者立即投降!”
雖然守洛陽他失敗了,但他早與薛白說過他有信心能奇襲鳳翔,今日勢必奪下此城。
於是,他與薛白、薑亥、武就等人當即分兵去奪各個城頭,以防備李俶回師。如此,一千人的兵力就有些不足,必須快,控製了城池,便可等外麵的三千精兵接應。
樊牢則去取李亨。
“殺啊!”
鳳翔行宮並沒有宮城,隻有一道道簡單的院牆,樊牢擔心在門口廝殺時讓李亨逃了,命人在院牆處點了一包炸藥,“轟”地炸塌了院牆,很快,眾人殺進了行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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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是李倓出殯,李亨頗為悲傷。
他感覺到自己越來越像李隆基了,如今已能體會到那種為了大唐社稷而無奈殺子的心境,這讓他竟然覺得李隆基對自己其實是一直頗為恩厚的。
心中的恨意減少,讓他有些失落,覺得當年的委屈白受了。
另外,他有些後悔殺李倓,如此一來,往後若是李俶屢立戰功,威望過高,便沒有可以用於製衡長子的人選了。
正此時,忽然一聲巨響。
李亨先是以為打雷了,接著便聽得行宮中有人喊道:“逆賊殺來了!”
他不明所以,起身往外走去,見外麵一陣混亂。
“陛下!快走!”
轉頭一看,卻是張汀趕來了,身後還跟著抱著李佋的宦官。
她拉了他一把,匆匆就跑,跑了兩步回過頭來,見李亨還愣著,不由喊道:“陛下忘了當初活埋薛白一事否?!”
一瞬間,李亨驚得窒息了一下,背脊發寒,當即就有冷汗冒了出來,拔腿就跟上張汀。
熟悉的恐懼、倉皇感湧上來,李亨仿佛回到了天寶五載的那個冬天,他雖活埋了薛白,可他自己也感覺被關在一個密不透風的牢籠裡。
他終於恢複了對李隆基的恨意,若不是李隆基打壓東宮勢力,盲信奸佞叛臣,國事何以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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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著人群湧出行宮,張汀目的很明確,直接帶著李亨往元帥府跑去,那裡能臣良將眾多,最有可能保護李亨的安全。
突然。
“哎呦!”
張汀回過頭看去,見李亨竟然跌倒在地。她不由急躁,怪他這種時候還要誤事,目光看去,卻留意到李亨頭上已滿是白發。
她此前隻當他是太子、是皇帝,此時才發現他竟已這麼老了,可他才四十多歲……
“快,你們擋住追兵……聖人快走!”
倉皇之際,有人帶兵趕來,上前扶起李亨,卻是李輔國。
李輔國已換了一件布衣,手裡還拿著一件布衣直接便披到李亨身上,扶著他快步便逃。
“李亨在那!”
遠處有人這般喊了一句,李亨聞言驚駭不已。
“奴婢去引開他們。”李輔國連忙道,正要離開,一看,又道:“聖人,胡子。”
李亨也顧不得了,連忙接過一把單刀一割,割下頜下的胡子交給李輔國。
李輔國脫掉布衣,拿著這一撂龍須,以手捂在嘴上,返身,竟是去吸引叛軍。
見此情形,李亨不由大為感動,又跑了幾步,果然聽身後有人喊道:“李亨往那邊去了!”
他不由慶幸有如此忠仆舍身相救。
那邊,有人又大喊了兩句,一邊湊到李輔國麵前,低聲道:“聖人信了?”
“自是信了,富貴險中求。”
“李公也快走吧,叛軍馬上要殺來了。”
“好。”
“噗”的一聲響,李輔國以一刀捅死了這心腹手下,把他的血抹在臉上,重新披上布衣,隨著李亨的方向匆匆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