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相州城內,安慶緒忽然召集了所有的將官兵馬。
眾人還以為他這是要投降史思明,讓出帝位了。可當安慶緒見人都到齊了,卻是大哭道:“朕借著先帝餘蔭,與諸君同甘共苦、休戚與共,如今敗亡至此,唯請史思明支援,未料他不念先帝厚恩,欲奪大燕基業。他若成功,必殺朕,也必殺你等方能心安!”
此言一出,張通儒、平冽等人不認為自己會死,可安慶緒的三千餘親兵卻是十分相信,深為驚恐。
安慶緒見自己的話有用,大為驚喜。他想再喊幾句口號激勵士氣也就是了,但身後的哥舒翰卻是咳了兩聲,催促他繼續。
他有些害怕,不情不願地回頭看了一眼,迎上了哥舒翰嚴厲的眼神,隻好上前幾步,向著眾人跪倒在地。
“聖人?!”
大燕將士們不敢受此大禮,紛紛跪倒,道:“聖人不可如此。”
安慶緒涕淚交加,哭道:“朕為守先帝基業不能自剄,唯願你等斬朕之首級,以取富貴,不必與朕同死……動手吧!”
最後三個字,他是咬著牙顫聲說出來的。哥舒翰事前十分篤定將士們不會殺他,可他卻不這麼認為,覺得如今城中想投靠史思明的人太多了,隨便站出來一個都有可能斬殺了他。
此時話說出口了,安慶緒甚至已能感受到人群中有官員在蠢蠢欲動。
好在,他事前已做了安排,在他那原本就還算忠心的親兵中安插了人手,大聲道:“聖人不可氣餒,今我等兵馬之眾,尚可一戰。事若不濟,我等與聖人同生共死便是!”
這番安排好的豪言還是激勵到了一部分的士卒,紛紛響應。
安慶緒心中慶幸,連忙抹了眼淚,大道:“你等不因喪師敗亡而拋棄朕,朕又豈能辜負你等?願與諸將軍斷發為誓,約為兄弟!”
“我等何德何能……”
安慶緒不依不撓,非要與眾將結拜,這一番下來,士氣已不同以往。
對此情形安慶緒十分滿意,覺得夠了,但哥舒翰卻依舊以嚴格的眼神看著他。說來也怪,安慶緒誰都不服,可自從哥舒翰答應輔佐他,他就忍不住地想對哥舒翰言聽計從。
於是,他隻好下旨,把自己的財物全都拿出來,又搜羅了城中富戶的家產,賞賜眾將。一時之間,眾人歡呼不已。
阿史那承慶、安守忠等人一開始早就決定要投靠史思明了,安慶緒這番惺惺作態雖打動不了他們,但也讓他們刮目相看。正此時,安慶緒卻是向他們看了過來,連喚叔父,請他們幫忙整頓軍隊,修築城防。
他們雖想要拒絕,可眼看著周圍的士卒們士氣高昂,無可奈何,隻好答應下來。
相州城如此做著戰前的準備,哥舒翰見了,不由想起了當年在隴右抗敵之時……
~~
魏州。
史思明本以為安慶緒懦弱,到了如今這等窮途末路的地步,除了乖乖讓出大燕帝位,不會有彆的選擇。
沒想到,派出使者之後,安慶緒非但沒有出城迎接,反而閉城抵禦。
對此周贄十分懷疑,向嚴莊問道:“嚴先生自負才乾,如何不能說服安慶緒履行諾言,反倒將他逼反了?莫不是在為唐廷謀劃?”
“為唐廷謀劃有何用?”嚴莊不慌不忙答道,“安慶緒庸弱,困守彈丸小城,兵不過萬,大王滅之易如反掌,想必數日即可破相州稱帝;反觀唐廷,兄弟鬩牆,父子決裂,君臣相疑,救得了嗎?”
周贄無法反駁,道:“那何以安慶緒負隅頑抗?”
嚴莊遂向史思明請罪道:“我與安慶緒有仇,一見麵便激怒了他,誤了大事。”
“不怪嚴先生。”
史思明雲淡風輕地一揮手,他擊敗安慶緒不必費吹灰之力,對此事不甚在意,反而現在正是要用到嚴莊的時候。
他遂板起臉來,道:“安慶緒生為人子,弑父奪位,罪不可恕,我欲討伐他,以祭先帝在天之靈。嚴先生可願代寫一封檄文,昭安慶緒之罪?”
“願效微末之力!”
很快,史思明整兵出征,此番卻不是南下渡黃河,而是攻取相州。
大軍兵抵相州城外,史思明先派麾下驍將杜元亮到城下宣讀了嚴莊的檄文,宣告當年正是安慶緒設計炸死了被俘的安祿山,怒叱其弑父弑君,天地不容。
沒想到的是,在相州城中有一員將領拍馬而出,乃是在潼關之戰中帶著哥舒翰投降燕軍的火拔歸仁。
火拔歸仁對唐廷肯定是不忠的,對安慶緒更無甚忠誠可言,唯獨忠於哥舒翰。所以,在安慶緒退出洛陽,狼狽奔回河北的過程中,他必不出力,隻管保護著哥舒翰。
現在,哥舒翰既決定為安慶緒效力,火拔歸仁當仁不讓願為先鋒,提起大刀就出城挑戰杜元亮。
兩人遂在相州城前單挑交戰,驅馬來回衝殺。
當此時,史思明大軍壓城,密密麻麻一片。安慶緒在城頭上看得膽顫心驚,信心全無,相州城內人心惶惶,許多人都已決定投奔史思明。
然而。
“噗。”
城外沙場上,交戰的兩將馬匹擦身而過之際,火拔歸仁猛地一刀斬下,將杜元亮的人頭斬落。
一時之間,城內城外皆大為詫異。
史思明軍中將領連忙遣驍騎去殺火拔歸仁,一時間箭雨紛紛射去,火拔歸仁毫無懼意,從容不迫地撥馬退回相州城。
當夜,哥舒翰見叛軍士氣有所跌落,趁其立足未穩,遣安慶緒親兵出城偷襲。並故意讓他們呼聲動地,使得史思明軍中混亂,不敢出戰。安慶緒的親兵們遂趁機搶奪了牛羊、糧草歸城。
史思明遂不得不承認,自己有些輕敵了,他再想拿下安慶緒,必然需要付出更多的時間。
~~
“大王,你難道還不覺得嚴莊可疑嗎?”
周贄終於忍不住,再次提醒了史思明,分析道:“最初,安慶緒已表態願將帝位相讓。嚴莊一來,反使之與哥舒翰聯手抵抗。若非唐廷安排,未免太過巧合了。”
“我如何看不出來?”史思明道,“嚴莊確有嫌疑,可現在若殺他,豈非否認了他的證詞?”
周贄不能對答,沉思了起來。
史思明有一股自信的氣慨,又道:“我兵強馬壯,早晚可破相州城。若無故殺了嚴莊,反倒會使城中諸將認為我無容人之量,激得他們更加反抗。”
“可萬一,嚴莊真是唐廷派來的內應。”周贄道:“我恐危及了大王的性命。”
這話不無道理,史思明道:“那你且拿出證據來,憑空臆測,何用?”
“是。”
周贄思來想去,終於心生一計,道:“前些日子,蔡希德送來了唐將程昂。大王授程昂官職,可他卻陽奉陰違,何不利用程昂,試一試嚴莊?”
史思明覺得有道理,遂召嚴莊議事,吩咐他回魏州去公乾。
嚴莊領了軍令,當日就趕回魏州,處置完事務之後,依舊在驛館下榻歇息。
因史思明的大軍已然離開,魏州城便冷清下來,各種守備都鬆馳了許多。若嚴莊想要竄聯烏承恩對付史思明,如今就是最好的時機。
可他並沒有這般做,而是獨自在驛館中思量著什麼,早早就打算睡下。
當夜,他正要入睡,忽聽得有敲門聲響起,他目露狐疑,先是推開窗,往下方看去。
他住的是一個二層的小樓,下麵是書房,上麵是寢室,今夜唯有他一人在這院落裡。此時,在樓下敲門的卻是個肥碩的婦人。
嚴莊想了想,還是端著燭台下樓去開了門。門一開,那婦人便閃身入內,反手還把門給掩住了。
燭台一照,能看到她半張粗獷的醜臉,毛孔粗大到在昏暗的光線中都難以忽視。也許,她有自知之明,怕礙了旁人的眼,以麵罩圍住了下半張臉。
她腳有點跛,進了屋內先是四下看了一圈,之後蹬蹬蹬地上了樓,再次四下一看。
“沒有旁人。”嚴莊跟上,道:“你是誰?”
“我。”
壯婦人開口卻是男人沙啞的嗓音,掀開臉上的麵罩,露出下麵胡子拉碴的臉,道:“程昂!上黨郡長史,右金吾大將軍。”
當年在西域,程昂還因高仙芝麵容俊秀而諷他是一個娘們,當時他絕沒想到有朝一日自己會親自披上了女裝。
嚴莊眉毛一挑,打量了程昂一眼,卻未開口。
見嚴莊不答,程昂不由急了,道:“你不是朝廷派來的使者嗎?”
“我是。”
“太好了!我扮成這樣,正是要來見伱。”程昂道:“你若回到長安,務必告之朝廷,我並非是要投降,而是想成為內應,助朝廷平叛。”
嚴莊眉頭一動,正想開口,眼中卻露出了狐疑之色,遂淡淡道:“你也不想想高仙芝的下場。”
“高仙芝他……”
“然臣非求苟活唯願拜首闕庭,吐心陛下,述社稷之計,破虎狼之謀,酬萬死之恩,以報陛下一生之寵。”
程昂正想開口說些關於高仙芝之事,嚴莊已緩緩念出了高仙芝當時的奏表,道:“高仙芝未降,尚被處死。程將軍如今降了,竟還想朝廷能理解你嗎?”
“可……”
程昂欲言又止,再次打量了嚴莊一眼,從原本的信任變得有些狐疑起來。
他心中暗想道:“看來這嚴莊還不知雍王救下了高仙芝一事,那雍王信任他嗎?他莫不是再次叛了朝廷?”
嚴莊則問道:“你是如何知道朝廷派使者來了?”
“看管我的護衛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