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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刊報院。
馮神威兼任了院直之後,每月會到刊報院來兩次,監督輿情。他不是個愛較真的人,隻要沒有不利於大唐社稷的內容,許多事都是睜隻眼閉隻眼。
這差事是個肥差,常有公卿權貴為了刊發一些消息而使錢到他麵前。
今日便有一封文書放在馮神威的案上,展開來,先是見上麵寫著“楊國舅於保壽寺布施一千貫,賑濟貧民”,下方又有“一千貫”三字,則是給馮神威的酬勞。
“國舅手滑心慈,真乃善人。”
馮神威低聲念叨了一句,提筆在這列下麵勾了一下,以示可以刊這消息。
再往後看,則是“太上玄元皇帝在太白山顯靈,收道士王玄翼為徒”,下方則是“六百貫”,馮神威看了,不由低聲罵道:“好個賊道,這錢花得值哩。”
正此時,有吏員過來通報,稱有人求見。
馮神威還以為是來了大孝敬,擱下筆,親自到堂上一看,竟見王忠嗣側躺在擔架上,由人抬著過來。
“王將軍,你這……”
“我背疽發作,恕不能見禮了。”王忠嗣有氣無力道。
“萬莫多禮,將軍抱病猶親自前來,不知有何事啊?”
王忠嗣嚅了嚅嘴,馮神威連忙趨步上前,俯身去聽。
“馮將軍,我聽聞薛郎犯事了,被扣在了宮中,可是真的?”
“此事……我還真不太清楚。”馮神威想了想,應道:“王將軍若想知道,我去向高將軍打聽。”
“如此,多謝了。”
眼看著病重的王忠嗣又被抬走,馮神威連忙回宮,緊趕慢趕地去見了高力士。
到了內侍省,隻見高力士正在委任宦官李大宜接替吳懷實的差職。
馮神威見此情形,心念一動,暗忖吳懷實或是升官或是完了。
他想法很多,但其實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隻好老實立在一旁,微抬著眼瞥見李大宜歡天喜地地去了,方才上前說話。
“阿爺,今日王忠嗣來見了我,想為薛白求情。”
“他求情?”高力士淡淡道:“他若求情,反倒能害死了薛白。”
“如此說來,王忠嗣與薛白有仇?”
隨口應了一句傻話,馮神威感到高力士冷眼掃來,這才打起精神,道:“不會是這樣,該是有人嚇唬了王忠嗣,裝著好心辦壞事。”
高力士問道:“你覺得是誰?”
“那一定是……”
馮神威嘴快,開了口就收不回來,再想裝傻卻難了,隻好往東邊指了指。
高力士微微歎了一口氣,道:“難為你機敏,能猜出來,隨我一起查辦案子吧。”
“孩兒看吳懷實的位置被頂替了,還以為此事已經妥了,那還辦什麼案子?”
“還有壽王的案子。”
馮神威心中一緊,好生後悔摻和到這樁事裡,暗忖方才就該裝傻,咬定王忠嗣與薛白有仇。
高力士揮揮手,道:“京兆府查到,壽王曾‘妄稱圖讖,指斥乘輿’,伱先去了解,我晚些過去。”
“喏……”
鷹狗坊。
大籠子被緩緩打開,薛白走了出來,看向高力士,誠摯地笑了笑。
“多謝高將軍了。”
“上一個關在這裡的人是姚思藝,他已經死了。”
“所以我更該感謝高將軍。”
“與我無關。”高力士搖頭道,“你並非就此脫罪了,而是京兆府查到了壽王妄稱圖讖的線索,你自稱追查此事得罪壽王,遭他誣陷,便協同查案吧。”
薛白道:“一定儘心。”
“接下來,你隨時聽我調遣。”
“那我的官職?”
“你是戴罪之身,聖人自是罷免了你所有的官職。”
薛白既是官迷,當然不願,道:“但不知我到底是何罪名?”
高力士並不回答這問題。
薛白又問道:“高將軍讓我聽你調遣,不會是要我淨身入宮吧?”
麵對這個問題,高力士來了興趣,似玩笑般地道:“我豈敢如此啊。”
“為何不敢?”
高力士小聲道:“那虢國夫人、杜家二娘還不殺了我?”
這話算是他敲打了薛白,但他隱隱卻感到薛白是在試探他。
“對了,王忠嗣為你求情了,具體為何,你自己查。”
“多謝將軍相告。”
“你為何一直以來與東宮不死不休啊?”
兩人並肩走著,高力士忽然問了一句。
薛白應道:“高將軍也知道,東宮曾經活埋了我。另外,我與杜二娘的關係過深了。”
“這些恩怨畢竟可以過去,可需我當個說客?”
“恕我直言一句。”薛白道:“李亨望之不似人君,慶王長而敦厚,推長而立,誰敢複爭?”
高力士問道:“那你為何支持慶王?”
薛白道:“高將軍這話問的,怎好對著答案問問題?”
眼看試探不出什麼來,高力士也就不再試了。
出了宮,他們去往光德坊京兆府衙門。
“說正事吧,既說壽王是被你查到了罪證才惡人先告狀,說說你是如何查到的。”
“是,汝陽王死後,我在汝陽王府中探查,問了一些仆婢……”
楊國忠擔任了京兆尹,一直不擅俗務,好在還有兩個京兆少尹,其中,杜有鄰權力小、做的事也少,平時京兆府的事務多是由另一個少尹崔光遠處置的。
直到這次,杜有鄰一查就查出了大案。
遙想天寶五載,他還是大案的犯人,如今反過來查辦旁人,可謂是世事無常。
“妄稱圖讖,這不是小罪啊。”馮神威看罷卷宗,一臉為難,道:“還牽扯到壽王,最是不好處置啊。”
杜有鄰聽了前半句話,連連點頭,歎道:“我當然知道。”
待聽得後半句,他不由問道:“牽扯壽王有何難辦?”
馮神威斜睨了他一眼,沒給回答。
杜有鄰反應雖慢,倒也不全然就是傻的,馬上明白過來,心裡嘀咕道:“聖人愧對壽王,不願輕易處置他啊。”
“聽聞此案中有個關鍵人證,叫奚六娘。”馮神威放下手中的宗卷,道:“安排一下,高將軍一會要過來親自審問她。”
“馮將軍放心,人證看管得很好。”
馮神威含笑點了點頭。
他雖才剛剛著手此案,卻已察覺到了一些不妥——高力士甫一得知壽王的案子,立即就要求京兆府把奚六娘交到內侍省,奇怪的是,杜有鄰老實答應了,卻沒有照辦,說是要等右相的批文。
以內侍省的權柄,本不該有哪個衙門敢陽奉陰違,但還真就讓杜有鄰拖了兩天,使得高力士還要親自過來。
“馮將軍、杜少尹,高將軍到了。”
“快去迎。”杜有鄰連忙往外走去。
馮神威留心著他的反應,提醒道:“杜少尹還是將奚六娘提來為好,高將軍忙,莫讓他到了還要等太久。”
“那我去提人?”
“去吧。”
杜有鄰轉身往京兆府後衙走去,穿過長廊,前方卻是守衛森嚴。
他推門進了一間屋子。
有一女子正在負手踱步,眼神裡有深深的思慮,聽得推門聲,抬起頭來,喚道:“阿爺。”
今日來的是杜媗。
“我等帶奚六娘過去,高力士要親自審。”
“薛白如何了?”
“馮神威沒說,但既是查壽王的事,想必該是無恙了吧。”
杜媗眼神當即有了驚喜,卻來不及展露笑顏。
“奚六娘人呢?”杜有鄰道:“我帶走。”
杜媗喃喃自語道:“高力士親審……容我想一想讓她用哪套說詞。”
“沒時間了。”
“馬上。”如此催促中,杜媗還是柔和的語調,手掌稍稍一抬,道:“我馬上決定。”
“還沒安排妥?”
“馬上,已讓杜少尹親自去帶過來了。”
“辦事多上心些。”
高力士叱了馮神威一句。
他帶著薛白入了堂,坐下又稍等一會,才見杜有鄰匆匆領著奚六娘過來。
高力士故意將薛白帶來,為的就是觀察奚六娘一見到薛白時的反應……隻見她低著頭進來,有一個偷瞥眾人的動作,之後目光果然是第一時間落在薛白身上,多觀察了一眼,方才再低頭掩飾。
“你便是奚六娘?”
“奴家是。”
“識得他嗎?”高力士抬手一指薛白。
“識得。”奚六娘道,“汝陽王薨後,薛禦史到王府裡來查了汝陽王的死因,問了幾句話。”
“問了什麼?”
在來的路上,高力士已問了薛白同樣的問題,此時則是看兩人的口供是否一致了。
奚六娘沒有太多猶豫,緩緩說了起來。
“他問,汝陽王死前都見過誰。奴家是王府的舊人了,得汝陽王信任,因此恰好知道汝陽王數次喬裝打扮去見了壽王……”
高力士聽著,臉色平淡,像是早知道結果。
待奚六娘說完,他轉向薛白,用隻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道:“你都安排妥當了?”
“應該說證據本就很完整。”
高力士看向邊上記錄口供的吏員,等他提著毛筆寫下最後一個字,道:“審也審過了,都下去歇歇吧。”
“喏。”
“我單獨再問奚六娘幾句與案情無關的話。”
眾人一愣,杜有鄰不由道:“高將軍,這是犯人,萬一……”
高力士道:“她是證人,不是犯人。”
杜有鄰隻好看了薛白一眼,帶著眾人都退下。
最後,堂中隻剩下高力士與奚六娘。
“阿爺。”
奚六娘喚了一聲,跪倒在地,道:“孩兒沒用,被杜妗派人劫了。”
“你還能回來,哪能說是沒用啊。”高力士歎道,“我在寧王身邊安插了那麼多人,你是待得最久的。”
寧王李憲作為先帝長子,雖讓位於聖人,但一生都活在高力士的監視之下。當然,這監視並不完全出於惡意,它最終還是留下了兄弟情深的千古佳話。
奚六娘不過隻是這佳話背後一個小小的、不值一提的螻蟻罷了。她是掖廷宮人出身,被高力士選中,交人調教,待出落成美人,便嫁給了寧王府外的賣餅人,被強搶進了寧王府。
“汝陽王死了,孩兒可算報答了阿爺的恩情?”
“你早就報答過了。”高力士道,“但我想問你幾件事,你可否說實話?”
“我一生對人說了無數的謊,唯獨對阿爺,一定實話實說。”
“以你阿兄一家人性命起個誓吧。忘了與你說,他那小女兒也嫁人了,夫家是洛陽麗正書院的書吏,好得很。”
奚六娘抬手指天,道:“我若敢對高將軍你說謊,教我阿兄滿門不得好死,死無葬身之所。”
高力士道:“薛白到汝陽王府,查到了什麼?”
“他問,汝陽王如何死的,我答說是玉容散喝多了。”奚六娘道:“當時並未提到壽王,是我被他們劫持之後,他們逼我構陷壽王。”
這個問題,高力士點點頭表示滿意,又問道:“他們相信你嗎?”
“相信。”
奚六娘很確定這一點。
“杜妗是親自來說服我的,我並沒有告訴她我是你的養女,也沒說我還有家人。隻說內侍省讓我監視寧王父子一輩子,如今必要殺我滅口,求她保命,因此她很信任我。”
高力士道:“隻這樣,他就信任你了?”
“我還說了很多宮闈秘事。”奚六娘道:“汝陽王出謀劃策讓壽王給寧王守孝以拒婚之事,是我說的;內侍省讓我長期下毒害死汝陽王一事,我也說了;汝陽王在找一方銅鎮紙,此事還是我說的。”
“薛白是李倩嗎?”
奚六娘深吸了一口氣,應道:“據我所知,是。”
“為何?”
“杜妗承認了。”奚六娘道:“她做事無所顧忌,膽大妄為,一開口便告訴了我她要做什麼。她與薛白偷情,共謀要奪取儲王,若非親曆,我不敢相信世上有這麼狂的人。她還許諾我,會給我一場天大的富貴,故而讓我出麵作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