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有彆的證據?”
“沒有。”
也許是有些累了,高力士閉上眼休息了一會,但手指還在輕輕地點著。
過了一會,他問道:“他們讓你如何回答我?”
奚六娘方才說的全都是實話,卻沒想到高力士還沒有完全相信她,愣了一下,答道:“放我離開之前,杜妗說,讓我一口咬死是吳懷實與壽王勾結,陷害薛白。”
“你還是回到杜妗身邊,往後替我盯著他們。”
奚六娘似不情願,聞言沉默了一會,方才應道:“是。”
高力士歎了一口氣,道:“放心吧,此事對你不是壞事。”
薛白看著京兆府衙門的屋脊,發現上麵盤踞的獸形裝飾也是螭。
螭首很像龍頭,據說是能吐水,象征避火之意……薛白才知這也是“水龍頭”的由來。
高力士從堂中走出來時,見到的便是這幅薛白抬頭看螭首的情形。
這年輕人應該差不多快有二十歲了,身姿魁梧,挺拔英武,氣度雍容,最不凡之處在於那雙眼睛。
薛白分明是一個城府極深、滿心算計的人,奇怪的是,他有一雙很乾淨清澈、卻飽含故事感的眼睛。
什麼是乾淨清澈?沒有羞愧、怨恨,沒有不敢見人的躲躲閃閃,隻有讓人一眼能看到底的坦然。使儘狠辣手段,卻還俯仰無愧於天地,敢於直視自己的心才有這樣的乾淨清澈。
但眼中的故事感又是什麼?該是極為豐富的閱曆,一生經曆、見識的事情像雪一樣落在人的心裡,沉澱,越積越厚,才能有這種深沉。
遠遠不是二十歲該有的深沉……
薛白回過頭來,見到高力士,笑了笑,執禮道:“高將軍問好了?”
高力士長歎一口氣,走到他身邊。
“一定要除掉壽王嗎?”
“我不懂高將軍這是何意。”
“我問你,一定要除掉壽王嗎?”
薛白道:“我是朝廷命官,殿中侍禦史,查到壽王妄稱圖讖。他不思悔改,反而搶先陷害於我……”
“你已經不是殿中侍禦史了。”
“我的官位丟了,朝廷的律法還沒丟。”
高力士再問道:“你不是朝廷命官,也管不了唐律。我隻問你,一定要除掉壽王嗎?”
“我管不了唐律,可它就在那裡……”
高力士一把拉住薛白的衣領,將他拖到角落,道:“我老了,沒力氣與你繞彎子,隻問你,能不能放過壽王?”
薛白想了想,終於是給了一個回答。
“壽王……無辜嗎?”
高力士愣住了。
這個瞬間,他仿佛回到了記憶裡的年輕時候。
那該是唐隆元年,當時聖人不過二十五歲,英姿勃發,帶著他悄悄進了禁苑,說服了當時的苑總監一起政變,七月二十一日夜,他們策反羽林軍,攻入玄德門,會師淩煙閣,誅殺韋後、宗楚客、安樂公主、武延秀、上官婉兒……
“全長安搜捕韋後黨羽,凡身高超過馬背者,儘皆處死。”
“殿下,會不會太過了?”
當時,高力士又對此事確認了一遍,那年輕人回過頭來,反問了他一句。
“他們無辜嗎?”
十王宅。
這又是個靜謐的午後,壽王府中沒有來新的姬妾,而原來的歌舞都已經聽厭了,今日並無絲竹。
李琩雙手抱在胸前,愣愣看著天空出神。
他沒有什麼打探消息的門路,因此並不知道告狀之後的進展如何了。此時想起來,隻覺得不過是一樁小事。
無非是與聖人說了“薛白與汝陽王言李倩未死”。
這是實話,李琩隻是去說了個實話而已,不認為自己會惹上任何麻煩,唯一擔心的是,嫉妒薛白的心思被聖人看出來。
以他的處境,其實本不該多事,但想到薛白與楊玉環有染就怒火中燒,這才答應吳懷實入宮。如果聖人通過他們的奸情推測出他多管閒事的理由……其實也不會怎樣。
還能比現在更糟嗎?
“十八郎。”
壽王府的家令走了過來。
李琩回過頭,十分客氣地應道:“阿翁。”
他對家令與對高力士是一樣的稱呼,因這宦官雖沒有高力士的地位,主宰他的命運卻很輕易。
“中官將軍馮神威來了,想見見十八郎。”
“哦?是薛白的案子有消息了?”
李琩並不知道馮神威得薛白舉薦任官刊報院一事,此事他也無從知曉。
他滿懷期待地趕到堂上,隻見馮神威站在那,既不坐,也不飲茶湯,連壽王府送的一點小禮物也沒有收。
“馮將軍,許久未見了。”
“今日來是有幾個問題想問十八郎。”馮神威道。
開了口,想到壽王並沒有任何消息渠道,他想了想,卻是先說了兩個消息。
“對了,十八郎可聽說,吳懷實死了?”
“什麼?!”
李琩大吃一驚,迅速思忖起來。
但在最初的驚訝之後,他想到的竟是“吳懷實果然猜錯了”。
吳懷實在他這裡聽說了幾個消息,武斷地認為薛白是李瑛那個死掉的兒子,還要以此對付薛白……當時李琩就覺得行不通。
果不其然,高力士出手,查明了吳懷實根本就是在誣告。
“那……”
李琩猶豫著,問出了他更在意的一個問題。
若不能通過誣陷薛白是逆賊之子來除掉他,卻不知薛白穢亂宮闈之事如何。
“吳懷實發現了薛白與貴妃……”
馮神威眼珠當即往天上一翻,道:“十八郎不問問,吳懷實是怎麼死的?”
“他如何死的?”
“信口開河汙蔑貴妃,當死嗎?”
“當。”
李琩不知所言,意識到不該從自己口中再提及貴妃。
方才是心裡太苦了,失了態。
馮神威眼看該傳達的都傳達過了,便開始問問題。
“十八郎檢舉,薛白與汝陽王說過廢太子之三子李倩未死,是嗎?”
“我……”
李琩心念轉動,想到吳懷實都死了,總不能由自己一人去對付薛白。
暫且饒那豎子一遭罷了。
“此事是吳懷實告訴我,並讓我去檢舉的。”
“為何?”
李琩想了想,道:“如今想來我才知吳懷實與薛白有私仇,挾怨報複。當時我卻是被他騙了,他權柄太大,我不敢得罪他,隻好受他指派,到聖人麵前告狀。”
“他為何指派十八郎?”
“也許是因為我的家令是他的結義兄弟。”
李琩靈機一動,順手除掉了那個他一直看不順眼的家令。
馮神威又問了幾句,最後道:“那便請十八郎親筆寫明情由,奴婢交給聖人過目。”
李琩當即照辦,相當於這禦狀撤訴了。
把親筆信交出去時,他想著,事情就到此為止了……
“你死我亡的局麵,必須除掉李琩才能收場。”
薛白被安排在京兆府的公房中住下,第一件事就是寫了奏章,稟明他查到李琩妄稱圖讖後反而遭陷害的經過。
他把奏章遞在杜有鄰手裡,道:“還請伯父交到右相府。”
“右相能出手嗎?他答應過武惠妃‘一定保護壽王’。”
“就是他答應過,才必須狠狠劃清界限。”
杜有鄰恍然大悟,拿著奏章去了。
他倒還不忘安排人手給薛白沐浴。
“好好洗洗吧,這一身的狗味。”
“好。”
“高將軍把你安排在京兆府,與放了你也無兩樣,放心,我會照顧好你。”
“多謝伯父了。”
“一家人,客氣什麼。”
杜有鄰走後,薛白抬起胳膊聞了聞,大概明白什麼是狗味。
之後還真有人端了熱水過來。
薛白自在房內擦洗,又聽到了推門聲,他遂道:“水還真是不夠了。”
“誰是給你送水的?”
轉頭一看,卻是杜家姐妹來了,都是一身小吏裝扮。
杜媗微低著眉眼,打量了薛白,道:“沒有被用刑吧?”
“阿姐這般關心,試試便知道。”
“彆胡說了。”
杜媗上前,從薛白手裡接過帕子,打濕,替他擦洗了背。
薛白有感於她的溫柔,微微一歎,道:“放心吧,沒事的,除了沾了些狗味……說來,鷹狗坊平時關的不是宗室子弟就是宮中宦官。”
杜妗道:“所以阿姐才特彆擔心。”
“放心,沒成為宮中宦官。”
“成宗室子弟了?”
薛白笑笑與杜妗對視一眼,點點頭。
杜媗則低聲問道:“你是廢太子之子?”
麵對她這個的疑問,薛白想了想,還是搖了頭。
讓最親近之人知道真相,往後再出意外,她才知曉該怎麼做。
杜妗走到他身邊坐下,低聲道:“想必高力士也信了?”
“你試探過他了?”
“嗯。”杜妗道:“當時我見了高力士,眼看說服不了他,乾脆攤牌,準備動手了,他忽然改了口……但你知道,我為何敢相信他並放他走嗎?”
“我知道。”
“你知道?”杜妗道:“我可是賭了一把,若高力士是騙我的,一出門便帶禁軍來剿了我們。”
薛白道:“彼此還在試探,不會輕易動手的。”
杜妗笑了笑,感到輕鬆了許多。
當時,她麵對高力士這個一輩子在皇帝身邊察言觀色的老人,很難。
但她之所以敢賭,是認為高力士舍不得殺薛白,因為薛白好像是一個寶藏,腦子裡有無窮無儘的東西。試想世人發現了一個寶藏,是想毀掉它,還是收為己用。
高力士看著哪吒重生的故事,說明白薛白的心思了,那個神態,讓杜妗想到一個問題——他真的確定李倩死了嗎?
這想法不是毫無端倪,杜妗正是隱隱有這樣的猜測,才會在得知高力士連夜去了掖庭之後寫那封帖子邀請他,並確信他會過來談話。
高力士在試探她,她又何嘗不是在試探高力士?
“你回來了真好。”杜妗握住薛白的手,讓他感受她手心裡的細汗,低聲道:“我很怕我賭輸了,但我之所以敢賭,是因為對你有信心,他會支持你的。”
“他還沒有支持我,他隻是想驗證他的猜想。”薛白道:“我們不能讓他發現我是冒充的,但隻要我不對他承認我是,他就沒辦法認為我是冒充的。”
杜媗有些驚訝,小聲問道:“你是冒充的?”
“媗娘真相信了不成?”
杜媗道:“如今你說你不是,我反而不太敢信,真不是在耍笑?”
“阿姐是真信了,才讓奚六娘換了一套供詞的?”
“是啊,若非如此,我豈有那般底氣?”
杜媗此時回想,依舊心有餘悸。
今日奚六娘要被帶去受審,她是真當薛白是皇孫,又通過杜妗的試探、從而判斷高力士當會保護皇孫,才敢臨時作出決定,讓奚六娘與高力士坦言。
“如此說來,我們騙過了高力士?”
“是啊。”
“計劃之初,不敢想我們能瞞過這隻老狐狸。”
“若能得了他的支持,一切都是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