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之前提了好幾次,薛白都沒理會他。這次,看過情報之後,竟是鬆了口。
“我會派李嗣業支援河陽。”薛白道,“你可加入李嗣業軍中,但可不報出與我的關係。”
“當然不報!”薛嶄道,“大丈夫功名馬上取,豈有靠兄長餘蔭的道理?”
“去吧。”
薛嶄知李嗣業如今就駐在東便橋做出征前的準備,得了允諾興衝衝便回去收拾行李,卻在家門口遇到了杜五郎。
杜五郎近來也不知在忙些什麼,來去無蹤的。
“姐夫,今日怎過來了?”薛嶄一把拉過杜五郎,小聲問道:“我聽說姐夫在外置了一處大彆院,可是真的?”
薛嶄小時候個子小小的,瘦弱不堪,七八年間竟是長到了身高六尺四寸,比杜五郎高得多。加上披著盔甲,這一俯身相詢,倒像是問案一般,唬了杜五郎一跳。
“你可莫亂說,我哪來的錢置外宅?不過是偶然間去朋友家中作客,被你阿姐撞見了。”
“姐夫交的甚狐朋狗友,少來往些吧。”
杜五郎翻了翻眼,嘟囔道:“我倒是想少來往些。”
他有問必答,想起剛才還有一個問題,便答道:“我來給丈娘送些冬衣。你呢?今日不當值嗎?這般早便回來?”
“我隻與姐夫說,莫告訴旁人。”薛嶄再次附耳,把前往河北平叛一事說了。
這種危險的事,杜五郎是最不喜歡的了,聞言就有些發愁,道:“你若去了,我如何與你阿姐交代。”
“平陽郡公的後人!生來便該為國殺敵!”
薛嶄把盔甲拍得嘣嘣作響,不等杜五郎再囉嗦,自回到家中。
他從小窮慣了屋裡沒太多物件,還不如在軍營裡的東西多,唯把床頭的幾卷薛氏傳下來的兵書包好背上。悄然往阿娘的堂屋走過去,趴在窗縫上看著柳氏正在應酬。
看了一會,薛嶄跪在地上,隔著牆,朝母親磕上三個頭。
當日,他便帶著麾下數十個士卒趕到了李嗣業的大營。
李嗣業所部最近正在募兵,薛嶄遞出調令,抬頭看著巨人一般的李嗣業,目光發直。
“看什麼?”
“報將軍!我想長得與將軍一樣高!”
“多大年紀了還長?”
“報將軍!我十九!”
李嗣業於是又打量了薛嶄一眼,好不容易從那雙殺氣騰騰的眼神裡找到了一絲稚氣。
“史思明乃當世名將,活下來了再說長高。”
~~
相州。
一輛五丈高的巨型攻城車上,“史”字大旗烈烈作響。終於,攻城車抵在相州城頭上,一隊隊士卒從雲梯上躍上城頭。
“城破了!”
“安慶緒弑父弑君,你等還要和他造反嗎?放下武器,既往不咎!”
“……”
城頭的呼喝聲大作。城中,曹不遮、曹不正姐弟兩人正手執單刀,奔向哥舒翰。
哥舒翰正坐在東邊城樓內的一把椅子上觀陣。
安慶緒的八弟安慶喜匆匆跑來,道:“哥舒將軍,聖人問你現在怎麼辦?!”
曹不遮恰好衝過來,舉起刀便想斬了安慶喜,因她準備救出哥舒翰,去投奔官軍。這當然很難,要先從安慶緒的兵馬中殺出,還要再突破史思明的包圍,可她是個不服輸的女人,願意試一試。
然而,哥舒翰回過頭,以嚴厲的眼神止住了她的動作。
“請襄王告訴聖人,可從北門突圍,返回範陽。”哥舒翰看向安慶喜道:“臣會為聖人斷後。”
“好,那你斷後啊。”
安慶喜得了許諾,立即就轉身去找安慶緒。慌慌張張,絲毫沒有大燕親王的氣勢。
曹不遮連忙撲向哥舒翰,道:“我帶你走。”
“我走不了了。”
哥舒翰很平靜,一雙栗色的大眼睛深沉地望向了天空,道:“雙腿都廢了,騎不了馬,走不出相州了。”
“不試試你怎知道?!”曹不遮非要扶起他,並招呼曹不正上前幫忙。
哥舒翰的身軀像座山一般死沉,紋絲不動,道:“聽我說我降了安祿山一次,絕不能再降於史思明了,否則成了三姓家奴,枉費了我一世英名。”
“活著比什麼都好。”
曹不遮依舊想搬走他,這個長安市井的女潑皮身上總有股不服輸的蠻勁。
哥舒翰每次見她,都會回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其實,他喜歡的早已不是年輕美色,而是當年那個在長安街頭放浪行骸的自己。
“幫我一個忙。”他看著曹不遮,臉上浮起一絲笑容,道:“回到長安去。”
“我帶你回去。”
“你彆忘了,你還有很多飛錢,還有金銀珠寶埋在院子裡。我未能給你名份、子嗣,便將那些家財留給你。”
曹不遮努力背起哥舒翰,倔強地抿著嘴不說話。
哥舒翰卻喋喋不休。
“回長安去,告訴他們,我守著相州,是為守大唐。”
“自己去說!”
“我雖是胡人,可也讀《春秋》,知忠誠大義,我深受國恩,潼關一敗,本該以死謝罪,可為火拔歸仁所誤。到了安祿山軍中,本欲死節,一念之差,毀儘了一世英名。我一生戰功赫赫,可惜沒能一死……”
曹不遮愣了一下,終於停下了動作,因她聽出了這個男人竟是有些嗚咽。
轉頭看去,他果然是紅了眼眶。
她不太明白他現在為什麼哭,他中風殘廢之時沒哭,被俘受儘侮辱時沒哭。卻在此時,在說到過往的榮耀時反而像一個孩子一樣哭了出來。
反正也帶不走他了,她乾脆抱著他的頭,安慰道:“沒事的,功是功,過是過。”
“不,你得告訴天下人,我今日在守著大唐,告訴他們,我是戰死的。我很高興,還有這一個正名的機會。”
曹不遮深深看了哥舒翰很久,終於,她點點頭,道:“好。朝廷若不信,我便刊報,定不掩沒了你的名聲。”
“哈哈哈,好!”
“走!”
到了此時,曹不遮竟是乾脆得很,把單刀塞在哥舒翰手裡,二話不說,起身便走了。
刀有些晃。
握刀的手分明很粗大,布滿了老繭,可顯得有些無力,握不住那刀柄一般。
哥舒翰咬著牙,努力控製著手指,終於是穩住了單刀,它不再亂晃。
他很高興,咧嘴笑了笑,喃喃唱起歌來。
那歌聲雖輕,卻蒼涼而豪放,引得城樓下的兵士們也跟著他唱著。
不多時,城樓起了火,劈裡啪啦的,哥舒翰恍若未覺,始終坐在那。
漸漸地,殺喊聲越來越近,他聽到火拔歸仁戰死在外麵,響起一聲慘呼,終於,有敵兵士卒衝進上了城樓,格殺了哥舒翰身邊那寥寥數人。
“你是誰,阿史那承慶嗎?!”
哥舒翰身體不能行動,輕蔑一笑,努力舉起手中的刀。
敵兵的士卒上前想要俘虜他,他便拿刀一揮,笨拙地去砍對方的脖子。
“虎——”
刀勢很慢,那士卒一退就避過了,回頭一看,道:“火勢大了,走!”
“這敵將帶不走了。”
“帶他的首級走!”
“來啊!”
哥舒翰喝叱著,再次艱難地揮刀。
“噗。”
一柄刀斬在他的脖子上,血濺了出來。
那些士卒們斬殺他這種中風殘廢之人,實在是太輕易了。可即便如此,他依舊是戰死的。
一顆首級離開了身軀,屍體倚在那兒,手中的刀依然握得很緊,舉在那,像是一麵不倒的旗幟。
隱隱地,似乎還有歌聲在響。
那是一個倒地未死的兵士,瞪著眼看著天,以最後的力氣微微張翕著嘴唇。
“北鬥七星高,哥舒夜帶刀。”
“至今窺牧馬,不敢過臨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