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弼把捷報傳於洛陽的同時,十分注意地提醒朝廷,雖有小勝,可目前還需要固守不出,繼續拖著史思明。
好在,雍王非常清楚這點,事前已與他有了戰略上的共識。
兩日後,刁庚作為信使,過黃河奔入河陽城,送來了薛白的信件。
李光弼一見到他,當即麵露焦急之色,問道:“年節之後,已有十數日未見洛陽運糧來,河陽的將士要支撐不住了!”
“求大帥救我家郎君!”
刁庚也表現得很焦急,但一看就是演的,遞上信件,根本不答糧草之事。
李光弼展信一看,皺了皺眉頭,薛白在信中說了他所遭受到的流言蜚語、詆毀,以及刺殺,懷疑是聖人不信任他了,想要請辭天下兵馬大元帥一職。
如今河陽的所有糧草都是薛白籌集,整個戰略也是薛白與他、郭子儀、封常清等人一起製定,並由薛白來確保實施的。這種時候,薛白若出了事,平叛大業便有功敗垂成的可能。
另外,史思明攻城不成,派人去散播流言、施離間之計,若薛白請辭,正中史思明下懷。
但這也是薛白的以退為進之策。
事情根本就沒到這麼嚴重,薛白就是故意逼李光弼上書為他辯解,給朝中眾人造成“李光弼是雍王一黨”的感覺。
這與李亨稱王忠嗣為義兄是一樣的道理,其實哪個皇子又不是王忠嗣的義兄弟?臉皮厚才能拉攏人。
河陽城中雖還有糧草,可年節以來糧草就停運了。顯然是薛白故意提醒李光弼,若他不在任的後果。
李光弼沒有選擇,隻能親自寫一封為薛白辯解的奏書,遞給刁庚。
“我相信雍王是清白的,請他務必不要請辭。”
刁庚大為感動,盛讚了李光弼一通,便道:“我家郎君無意於兵權,就怕李大帥你不能抵擋住史思明。雖然身處陷害,還是籌備了一批糧草,三日後就送往野水渡。”
二月初五,野水渡。
隨著馬嘶聲,一隊唐軍騎兵趕到。
這次竟是李光弼親自前來,他知史思明的十餘萬大軍耗糧巨大,一直在想方設法地劫他的糧,遂特意來確保糧道安全。
為了接收這次薛白送來的糧草,這三日間他已命人在此設立了營柵,挖好壕溝接應糧草。
如今天氣漸暖,黃河畔已長出了青草,戰馬不時低頭吃著草,李光弼駐馬望了南岸一會,刁庚卻又到了。
“李大帥,雍王有信。”
李光弼看罷信,不由笑了一聲。信上,薛白卻說糧草今夜就能送到河陽城,因怕走漏消息,遂未事先告知,請李光弼今夜在城中接應。
“雍希顥。”李光弼當即招過一將且是他軍中頗為平庸的一個將領。
“末將在。”
“我得趕回河陽,你帶千人留守於此。”
“喏。”
李光弼想了想,又吩咐道:“賊將之中,高庭暉、李日越、喻文景皆萬人敵。史思明必派一人來戰。若他們之中有人來,不可出戰,固守可矣。若是敵將投降,就帶回河陽見我。”
雍希顥是個不聰明的,想不明白這是何意,敵將好好的,如何會投降?
總之他就留下來守營,等到半夜,也不見賊兵殺來。心中遂在想,大帥也有猜錯的時候。
直到天色將要亮了,忽然有驚天動地的呐喊聲起,竟是賊軍突然襲營,且似乎是從近處殺出的。
雍希顥吃了一驚,想到李光弼的吩咐,不慌不忙地安排人固守。
戰到天光初亮,叛軍偃旗息鼓,敵將竟是喊著要他出營相見。雍希顥也就去了,與對方隔著柵欄與壕溝大眼瞪小眼。
“你是何人?!”
“李日越。伱又是何人?”
“雍希顥!”
“李光弼何在?”
雍希顥哈哈大笑道:“大帥早已回河陽了。”
李日越怒問道:“你們的糧草如何沒運來?!”
“關你屁事!”
隔著壕溝,李日越無言以對,許久,招過部將們商議了一會,竟是紛紛丟了手中的武器,上前道:“我若歸降?你可能保我不死?”
雍希顥不由大為驚奇,沒想到還真如李光弼所料。連忙依著李光弼的吩咐,帶著李日越等降將往河陽城去。
入了河陽,一路到元帥府,隻見李光弼正與一個氣度雍容、儀表不凡的年輕人在說話。
雍希顥心中一驚,猜到了這年輕人的身份,卻不敢確認,隻行禮道:“見過大帥。”
“嗯。”李光弼也不引見,道:“可有敵將來降。”
“有,敵將李日越願降,但還在城外,問大帥能否保他不死?”
李光弼朗笑道:“告訴他,我現在便可任他為果毅將軍,依舊領其原兵。往後與彆的將領一般,皆是我的兄弟。”
“是。”
雍希顥匆匆領命而去,很快,便帶回了李日越。
“哈哈哈。”李光弼難得很熱情,親自上前拉過李日越,把他帶到了那年輕人麵前,道:“日越來得正好,為你引見大唐的雍王。”
李日越一驚,連忙拜倒,道:“雍王竟已親至河陽,末將……”
“你歸順得正是時機。”薛白扶起李日越,道:“要不了多久,史思明必敗亡,這是天賜你的大功勞。”
這種恰好順了天命的言語,最動人心。
李日越一個激靈,覺得自己這次是遇到了明主了。
雍希顥卻是看得大為不解。
他實在想不明白,為何雍王、大帥都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就不怕李日越是詐降?又是如何料到李日越會投降?
然而,更讓他驚奇的事發生了。
沒過幾日,忽有一燕軍將領竟也跑來歸降,且正是李光弼曾提及過的“萬人敵”高庭暉。
雍希顥終於忍不住了,找了個機會,問李光弼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簡單,人情如此。”
雍希顥撓頭不已,嘟囔道:“末將可不覺得簡單。”
李光弼想到自己一直治軍甚嚴,前幾天的一場大戰卻也害怕逼反了諸將一事,歎息一聲。
“史思明急於求勝,一心盼著與我正麵野戰。聽聞我在野水渡接應糧草,必然對李日越下了嚴令,以精騎偷襲我,若不功成,必斬不饒。”
說著,他向李日越招招手,問道:“是嗎?”
“回大帥,是。”李日越道:“我不能擒下大帥,又劫不到糧草。哪怕拚命擒下了雍希顥這無名之輩,回去也必死無疑,不如歸順。”
“無名之輩?我……”
雍希顥無可反駁,又看向高庭暉,問道:“你又為何歸順?”
高庭暉十分孤傲,淡淡道:“我才能武藝遠勝於李日越,他尚且能得到大帥重用,更何況我?”
薛白見此一幕,頗能感受到李光弼的名將風範。
對於在今年內平定叛亂,他多了幾份信心。
但他希望能夠再避免一些國力與兵力上的損失,他這次親自來的目的也是在此。
燕軍大營。
戰事接連受挫,可嚴莊反而愈發佩服史思明了。
史思明有大將之氣,遇挫不折不撓,在麾下兩員大將接連背叛之後,反而沉住了氣,一掃之前的急躁,轉變了態度,開始安撫諸將。
很快,燕軍的士氣又被重新提振了起來。
“一時的戰敗不要緊。”史思明還招過包括嚴莊在內的諸人,親自為他們鼓氣,“我們可以輸很多次,最不至就是退回範陽,來年秋日劫掠一番,又是兵強馬壯。唐廷卻是一次都輸不起,李光弼敗一場,我便可直取洛陽、甚至長安。”
嚴莊覺得有點道理。
“故而,我軍不必求速勝。”史思明提高了音量,“最先支撐不住的必是唐廷。”
敵不過老對手李光弼,他已經迅速轉換心態,不求一戰滅唐,而是準備打持久戰了。
史朝義憂思重重,道:“可大軍的糧草供應……”
史思明淡淡瞥了兒子一眼,看向地圖,指點起來。
“河陽的糧草供應,從何處來的?江淮。薛白親至洛陽,一是阻我軍渡過黃河,二是為李光弼籌集糧草。既然不能從野水渡奪唐軍之糧,那便直接從江淮奪!”
他手指一點,先點了地圖上的曹州。
“薛萼!”
“末將在。”
“你領三千兵掠曹州一帶糧草,不必攻城。”
“喏。”
“王同芝!”
“末將在。”
“領兩千兵,掠陳州!”
“喏。”
“許敬釭,兩千兵,掠鄆州!”
一道道軍令傳達了下去,隻從地圖上看就能看出燕軍完全散開了,不再集中兵力,而是鋪天蓋地往河南、江淮一帶殺去。
“黃河以南,唐軍僅薛白、張巡可謂能人,今我四散而出。且看有幾個張巡能守城?!”
“大燕必勝。”
嚴莊佩服史思明,可心中也有些彆的想法。
是夜,他特意邀史朝義小酌,長歎一聲,道:“懷王可知陛下為何如此安排啊?”
“自是為斷唐軍糧草,此消彼漲,則唐軍必敗。”
“非也。”嚴莊搖了搖頭,道:“我看,陛下是有了返回範陽之意啊。”
“先生為何如此斷言?”史朝義不解。
嚴莊道:“我軍劫掠江淮必使百姓怨聲四起,助唐軍與大燕相抗,民怨一時難消,豈是取天下之良機?相反,今大軍掠來金帛子女,退回範陽,封賞功臣,休養生息。如何?”
“如何?”
“則留一個爛攤子給唐廷,財力不足,左支右絀,再加上其朝中爭權奪勢,要不了幾年,唐廷必亂。到時,陛下再向回紇、契丹借兵,長驅直入。豈不更好?”
史朝義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怪不得。可父皇為何不與諸將明言?”
嚴莊含笑道:“非不願與諸將明言,唯不願與懷州一人明言而已。”
“這又是何意?”史朝義大為驚詫,瞪大了眼。
“點到為止點到為止。”嚴莊擺擺手,一指北邊,不肯再談此事,隻道:“懷王若能為今日之言,而念臣的好,臣就滿足了。”
是夜,史朝義輾轉反側,死活不能安然入睡。
他想到了史思明把史朝清留在範陽,隻封他為懷王,再加上今日之言,不由愈發擔憂。遂起身,招心腹們商議,開口便道:“阿爺要退回範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