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人難道忘了韋述曾是雍王之師。”竇文揚道,“夜那麼長,誰能確認夜裡不曾有彗星劃過?司天台剛剛上奏,韋述不曾調查就在第一時間否認,為何?無非是害怕聖人樹立權威。”
李琮吃驚,方才知韋述原來是這種人,表麵上看忠心耿耿,暗地裡結黨私營,當薛白的走狗,可謂陰險。
一股厭惡之感頓時從心中騰起,韋述在他心中的良好印象頓時坍塌。
竇文揚繼續道:“聖人寬仁,可雍王強勢可比虎狼。若不趁著他不在朝中鏟除他的黨羽,往後他必要害聖人啊。”
李琮悚然而驚,問道:“那,朕該允他致仕?”
竇文揚眼神中殺機一閃,道:“今若不殺雞儆猴,韋述指斥乘輿、抵毀聖人功績而不受罰,百官必然輕視聖人,轉而投靠雍王,到時,聖人如何是好?太子如何是好?”
李琮的手不自覺地撫著膝蓋,目露思索,許久,緩緩道:“可韋述名盛於當世,朕若殺他,天下人該如何看朕啊?”
“那就請聖人將他外放,不妨礙聖人改正朔的大事即可。”竇文揚也不強求。
李琮道:“不可委屈了韋述。”
其實兩人都知道,不論把韋述移到哪裡都可以,竇文揚一定是會派人去殺他。
如此,明麵上誰也挑不了毛病,可有眼力之人都會知道勘亂定興的功績是大唐天子立下的,知道該效忠於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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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書門下省。
顏真卿展開了聖人下諭的中旨看罷,臉色凝重了起來,也愈發的正氣凜然。
他轉向竇文揚,並不與這個宦官多廢話,利落而嚴肅地給了一個回答。
“不批。”
竇文揚站在那等了這麼久,隻得到了這樣兩個字,不由惱怒。
以往,天下安危寄望於薛白這個兵馬大元帥,他還忌憚顏真卿三分。如今薛白在外,聖人威望愈隆,他覺得顏真卿在長安已是孤木難支。
竇文揚還希望有朝一日除掉顏真卿,自己來當宰相。當即冷著臉陰陽怪氣地道:“顏公,這是要拒絕不遵嗎?!”
夜裡有沒有天象,顏真卿已經有了明斷,可這是非對錯與一個閹佞也沒甚好說的。
“不錯,聖人旨意有不妥之處,身為宰相,有諍諫之職。”
“哼!”
既撕破了臉,竇文揚不再留情麵,聲色俱厲道:“我看你這宰相是不想當了。”
他與顏真卿亦無甚好說的,放過狠話,轉身就走了。
近來,他已收受了不少能臣乾吏的錢財,許諾給他們一些職位,在他身邊已經聚集了一批朋黨。自可指使禦史彈劾顏真卿,罷其相位。
此時此刻,他心裡已經下定了決心,就借著此事除掉顏真卿,收回朝政大權。
看著竇文揚離開的背影顏真卿眼神中沒有悲憤,隻有深深的悲哀。
他歎息了一聲,邁步出了中書門下,往國子監走去。
出皇城、進入務本坊,此時正是放學之時,生徒們從學堂裡一湧而出,或三三兩兩走著,或相約去青樓楚館,有人高聲議論著如今長安城最時興的故事,也有人追逐奔跑、嬉笑打鬨著。
顏真卿駐足看著那跑跑跳跳的少年,羨慕著那蓬勃的朝氣。
回憶起自己年少時,也曾……原來不曾有過這樣的情形,自己年少時就像現在這樣老成了,“三更燈火五更雞”地讀書。
他真希望大唐還是一個朝氣蓬勃的少年,而不是一個大病之後暮氣沉沉的中老年人。
走過魯聖人宮,繞進太學館。
一間廨房中,韋述正端坐在上首,與鄭虔、蘇明源談天。
顏真卿一進門,與韋述對望了一會,也沒說話,但韋述見他表情,就知道自己凶多吉少了。
“我正在問他們,天象是否出現過。”韋述開口,緩緩說道:“天為大,司天之事萬不可操縱於宦員之手。彗星現或不現,豈可信口雌黃?”
事到如今,他首先說的反而不是個人的前程性命,而是是非對錯。
他是史官,記述天下事,但求一個實實在在。
“昨夜國子監諸生員無一人看到彗星,可見權閹做事不擇手段,長此以往,必敗壞朝綱啊……”
顏真卿隻是默默聽著。
韋述憂於國事,念叨了許久,問道:“你是宰執,如何一言不發?”
“夫複何言啊。”顏真卿感慨道,“聖人重用宦官,改正朔。意在重振天威,更意在奪權,從誰手中奪權?”
他沒把那個“我”字說出來,但答案也很清楚了,李琮首先要奪的就是他的相權。
“滿朝皆言雍王意圖謀篡,那我身為他的嶽丈,必是他的黨羽,處理朝政必是為了助他一臂之力。實則我從未聽他談過篡逆之事,便連爭儲,我與他從未談過。”
說到這裡,顏真卿長歎了一聲。
“我為天子忠臣,而非雍王黨羽……這般說,你們相信嗎?”
鄭虔先答道:“我為太學博士,乃雍王之師。若雍王有心謀篡,最先提攜的便該是我等。奪了儲位,我等則東宮屬臣,往後位列三公。”
他笑了笑,抬起雙臂,兩袖清風,繼續道:“可如今我等還隻是小官啊,小官。”
蘇明源不由笑了起來。
這是問心無愧的笑。
顏真卿每天忙著處理國事,悉心照料著這個大病方愈的唐王朝,忙碌疲憊,已經很久沒這般開懷地笑過了。
四人笑著笑著,漸漸地,笑聲息了,許久沒人再說話,悲意又浮上眼中。
“自從長安被圍困以來我等忙於守城、平叛,手握重權,沒能顧得上聖人心意,不小心成了權臣啊。我幾次上奏,請聖人親賢臣、遠小人,反而讓聖人視我為大敵。既如此,我又如何出言規勸聖人?”
韋述聽罷,憂心忡忡地道:“會怡笑大方,怡笑大方啊!”
他們想阻止的其實不是改正朔,而是聖人這種聽信宦官,為了樹立權威而胡說八道的行為。
這就好比太上皇當年不斷製造祥瑞、改年為載。前事不忘,後世之師。可這才多久,聖人就要重蹈覆轍,怎不讓他痛心疾首。
沒有人知道,他們這些表麵上的雍王黨羽,所作所為,全是因為忠於聖人。
當然,他們忠的也不是李琮這一個人,而是聖人。
“聖人欲遷韋公為連州刺史。”顏真卿開始說起正事,道:“我已駁回了中旨,但韋公當眾失言,這一時貶遷怕是免不了了……”
蘇明源連忙道:“貶遷也就罷了,可看那權宦之意,分明是要害韋公!”
韋述自知難逃一死,老淚縱橫,開口就要交代後事,請好友們照料好他的家小。
顏真卿卻安撫道:“放心,定不會讓韋公有不測。連州太遠。廣陵太守李峘出任河南道常平使,廣陵郡頗有闕額,請韋公暫任揚州刺史,如何?”
“揚州刺史?”
“一定保韋公周全。”
韋述聞言,竟有種死裡逃生之感,連忙應下,唏噓不已。
過了一會,他不免問道:“可聖人能答應嗎?”
顏真卿撫須不語。
來之前,他已然想過了,其實不論聖人同不同意,他的權力來源其實並不是宰相的官職。
而是遠在範陽的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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竇文揚已迫不及待地去找李琮告了顏真卿一狀。
這次,不僅是要除掉韋述,還要打壓打壓顏真卿。
他來的路上已經想過了,罷相還是難了一些,但可以收回顏真卿的大部分權力,再設一個宰相來批旨。
“果真能做到?”
李琮一聽就十分疑惑。
竇文揚當即慷慨陳詞,道:“雍王初至範陽,立足未穩。此時聖人哪怕對他的黨羽多有打壓,他也絕不會起兵。”
這是心理博弈,他能確定,薛白不會因為顏真卿的權力被分走一部分就訴諸武力。
那就敢做。
他把這其中的道理分析給李琮,李琮恍然大悟,搓了搓手,麵露喜色。
“便再任命一個宰相,可有人選?”
帶著憧憬,兩人還在商議,卻有內侍匆匆趕來,遞上一封奏折。
李琮甚少見此情形,喝問道:“何事?!”
“回聖人,是顏相的奏折。”
“他又要諍諫朕不成?”
“顏相……請辭了。”
李琮聞言,臉色當即就變了。
他接過奏折一看,卻見顏真卿的奏折更像是一封信,所言都是平常事,說他要到揚州接回家眷,送女兒到範陽與女婿團聚。
那些漂亮的字跡、飽藏的情感,李琮都看不進去,隻感覺到了威脅。
他巴不得顏真卿致仕。
可這封信說的根本不是致仕,是挑釁,是震懾。
一個臣子,竟敢震懾君王。
“臣早知顏真卿居心叵測。”竇文揚看過奏折,當即跳了腳,尖聲道:“為人臣子,竟如此跋扈,他如今是愈發明目張膽了!”
“朕該如何做?”李琮問道:“總不能批允了他的辭呈吧?”
竇文揚一愣,張了張嘴,感到一陣心虛。
對薛白的恐懼又占了上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