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3章 激化(1 / 2)

滿唐華彩 怪誕的表哥 12650 字 3個月前

杜五郎一度以為大明宮那高高的宮牆遮住了薛白看世間百態的眼,但漸漸發現,是人們的偽裝使他看不到那些欲望與惡念。

比起探查宮外具體發生的事件,更難的是分辨出人心。

“今日,我以親自考校大慈恩寺所留僧侶佛法的名義見了他們。”薛白道,“實則,我借機查實了住持不空的罪證,與元載所言基本相符。但元載的話亦不能全信,至少他給的官員名單就不太對。”

薛白至少可以確定那份常與大慈恩寺往來官員的名單裡,元載把自己與其黨羽都拿掉了。

杜五郎問道:“那要怎麼辦?”

“可法辦,但不能以謀逆的罪名辦。”薛白道:“你去讓那小和尚淨言到京兆府狀告不空,就定擄賣良民的罪名。”

“為何?”

杜五郎雖然能理解薛白所說的那些,可有時腦子裡總還是繞不過彎來。

政治上的權衡利弊、步步為營,對於他而言有些太過複雜了。他的思考很簡單,比如分清善惡是非,把壞人殺掉也就是了。

麵對這樣的疑惑,薛白道:“好人壞人豈是容易分辨的?他們與反對我的人糾纏在一起,盤根錯節,要殺的話,會殺得血流成河,於是會有更多人反對我,得殺更多。”

因這句話,薛白夜裡又夢到有一天自己忍不住了,提兵入宮,殺了李隆基、李琮、李亨、李?……之後是數不清的大唐宗室、世家大族。

一開始他很興奮,可怎麼殺都殺不完,直到長安城陷入火海。

天亮了,他也就醒了。

夢中的興奮褪去,麵對現實,又是有些乏味沉悶的一天。

他告訴自己,得有耐心,要像下棋一樣做全盤考慮,再一步步落子。他現在是興複盛世的規劃者,不能再動不動就掀桌子。

~~

崇義坊。

王縉的宅院占地廣闊,據有了坊四分之一的麵積。

在這樣的地段,能建如此大宅自然是貴不可言。可世人津津樂道的反而是李林甫、王?,以及楊氏的奢豪,反而很少提及王縉的富貴。

因為那些人是暴發戶,李林甫哪怕是宗室也是落魄旁支,王?是庶子出身,楊氏是攀上枝頭一飛衝天,這些故事說起來總能給人一種“也許有天我也能飛黃騰達”的意趣,還有種“這種人就不配富貴”的酸味。但王縉不同,七家十姓的出身,顯赫了上千年,擁有真正的貴族風範,一切都是應得的。

楊氏姐妹、楊國忠喜歡鬥富,王縉卻根本就不需要通過高宅大院這類世俗之物來彰顯自己。世家的貴氣是一代一代的時光養出來的,不是新貴們置個大宅就能模仿的。

比如王縉的哥哥王維能買下了輞川彆業,卻從不炫耀它值多少錢。才華、風度,才是多少錢都買不來的奢侈之物。

王家兄弟一向有清名,篤信佛法,素有善行,與薛白的關係也很不錯。因此,王縉萬萬沒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會被懷疑。

“我密謀對付太子殿下?”

“不錯。”

坐在王縉對麵的是一個年輕官員,正是由元載舉薦為官的楊炎,因表現出色,已升遷為司勳員外郎。

楊炎把一封封的供狀擺在王縉麵前的桌案上,道:“證據確鑿,王尚書常年與僧人不空來往,資助頗多,不空則拿著王公的資助,暗中竄聯對殿下心懷不滿之人,陰謀顛覆。”

“並非如此。”

王縉的回答很單薄。

他這一生都是站在高處,見過的世情多,早看淡了權力富貴。因此麵對這樣可怕的指責,並沒有流露出任何驚恐慌張的態度,始終是榮辱不驚。

楊炎道:“事已至此,隻怕不是王尚書一句話就能推托的了。”

“殿下還未成為儲君之前,我便是河東節度使。”王縉道,“倘若我對殿下有所不滿,在河東時便該謀劃,又何必等到現在?”

“真當我不知嗎?王尚書在河東就已假托營建寺廟之名,散出公文,使僧侶斂財募兵,意在謀逆。”

楊炎官雖小,氣勢卻很強。而且是真的拿出了證據,把王縉理佛所花費的錢財查證、統計了出來,厚厚的賬冊“啪”一下就甩在案上。

“十萬餘貫的支出,若說不是圖謀大事,誰信?!”

“我篤信佛法,甘心捐贈。”

“甘心助妖僧欺男霸女?”

“不空如此,並非天下僧侶皆是如此。”

王縉無奈地輕歎了一聲,目露悲天憫人之態,倒顯出了佛性來。

楊炎態度強硬,若非是權職不夠,幾乎就要當場把王縉拿下。但他沒得到這個命令,遂搜了王縉府邸,拿走了賬冊、地契、書信,說是要查一查王縉到底與大慈恩寺是否勾結,有沒有共同欺占的田畝。

如此一來,王宅雞飛狗跳,人心惶惶。

麵對這種情形,王縉始終端坐在大堂上,閉上眼,一言不發。

他手裡什麼都沒拿,但手指卻有著小小的動作,仿佛在輕輕撥動著佛珠。他口中無言,但嘴唇微微張合,似在輕聲誦念。

不知過了多久,楊炎終於是帶著人押著成箱的文冊離開了。

一個和尚也不知是從何處出來,緩緩到王縉身後,歎道:“是貧僧連累了王公啊。”

這和尚法號含光,很早以前就與王縉交情甚深,這次因被朝廷要求還俗,他卻希望能繼續修行,不想種田,於是逃到了王縉家中避難。

“與禪師無關。”王縉道,“此事關乎權、關乎財,唯獨與佛法無關。”

“王公的處境隻怕危險了。”

含光和尚雙手合什,道:“貧僧雖是化外之人,對朝堂之事卻也略有所聞。太子殿下為奸臣元載所蠱惑,對佛門趕儘殺絕,究其根本,還是元載借機排除異己。”

王縉一直表現得很平靜,可當他睜開眼,眼神中卻蘊藏著怒火。

他其實很憤怒,這種憤怒並不是因為楊炎的那些話,而是薛白下令滅佛,就已經點燃了他的怒火。

這是信仰的衝突,無法調解。

因此,當得知那?詔令的瞬間,他心裡就已經不再支持薛白了。若當時他還是河東節度使,他一定不會奉詔,而會選擇在河東保護寺廟、僧侶,正麵反對薛白,之後,他很可能會選擇彆的皇子。

可惜的是,他已經被調回長安擔當工部尚書,手中無權,什麼都做不了,空有一腔怒火。

今日,楊炎一番話最大的影響是把他逼向絕境了。牽扯進了謀逆大案,接下來麵對的很可能是抄家、流放。

王縉不得不考慮,是否要奮力一搏。

含光能感覺到王縉的憤怒,遂繼續道:“貧僧有個疑問,聖人以太子監國,可太子畢竟年輕,不知倘若太子有錯處,當由誰來糾正?”

一句話,王縉不由回頭看向了含光,隻見這和尚寶相莊嚴,但眼神頗有深意。

~~

傍晚,李峴回到了宅中。

他才進門,已有仆婢稟道:“阿郎,有客來訪。說無論如何都要見阿郎,已在偏堂等了很久了。”

李峴問了兩句,親自到了偏堂,卻見是李珍坐在那裡。

兩人都是宗室,一個爵位高,一個權職重,遂也不論那些虛禮,李珍開門見山就說了他的來意。

“那位才入主東宮多久?立足未穩,甫一監國就敢滅佛,昏招,但我沒想借機對付他,我與佛門沒關係。可結果呢,他滅佛就滅佛,還不忘排除異己,辦出謀逆大案來,這是何意?把刀架到我們頭上來?”

李峴道:“你要易儲不成?”

李珍道:“不是我要易儲,他現在犯了眾怒。是滿朝官員都渴望聖人或太上皇能出麵主持大局。”

李峴沒有馬上說話,而是思忖著。

一開始,他並不反對薛白抄沒寺產,認為這是有利於社稷之事。但局勢進展到這裡,確實是有些失控的樣子。

原因有很多,表麵上看,是朝臣們對元載有惡感,指元載借機排除異己,這也是現在眾人喊得最多的。而事實上,則是寺廟牽扯了太多權貴的利益。

舉個例子,李峴知道李珍的姐妹當中就有人喜歡樣貌清俊的小和尚,想必大慈恩寺的住持不空知道李珍不少的惡行。

哪怕沒有這種勾結,平素裡過去上個香、捐些香油錢的高官重臣大有人在,現在已經是人人自危了。

現在,長安城流傳著一個說法,說是太子敢下令滅佛,很快就要遭到報應,要不了多久就會暴斃身亡。

這種言論能傳播開來,而朝廷掌握著報紙卻不能壓下輿論,可見不滿的情緒有多大了。

不僅是權貴們不滿,那些僧侶還俗去種田,也是怨聲載道,這些人又能說會道,反而使得民間對太子的風評急轉直下。

李峴其實也想過,眼下請聖人或太上皇出麵主持局麵,未必是壞事。

他並非是從權力鬥爭的角度考慮,也不是想要易儲。而是由太子監國本身就是有退路、餘地的,太子做錯了事,聖人出麵收場,很正常。

而聖人不論從身體、才乾都不如太上皇,所以,眼下由太上皇重掌朝政,似乎是眾望所歸。

李珍見李峴久不說話,伸出手在他麵前晃了晃,道:“這件事可不是我一人的主張,之所以由我出麵見你,隻是因為我身份尊貴。已經聯合起來的官員不在少數,甚至還有不少一度支持那位監國之人。”

“不在少數?都有哪些人?”

“我們敢這麼做,首先當然得保證能控製住長安城。”李珍道,“京兆尹楊綰,是你舉薦的人吧?他已經答應請太上皇出麵了。”

“你們有何計劃?”

“簡單。過幾日上朝,百官一同請太上皇臨朝即可。”李珍道:“唯一的麻煩在於禁軍,北衙的郭千裡、張小敬都是那位的心腹,但宰相們有辦法調動南衙兵力,再加上京兆尹能調動的人手,夠了。”

確實夠了又不是真要打起來,滿朝文武,再加上這麼多兵力,足以震懾到薛白。

李峴又想了想,道:“還需要說服韋見素、李泌。”

這句話便表示他已經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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